李玄自管城县来到长安后,少有出门闲步坊市的时刻,即便来了长安城内,持钱帛采买,无非也不过两三次,一次是赔偿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尊贵非凡的裴松风的玉佩,对那次购买经历,她记忆犹新。
那西市古斋,之前她还不知那是裴松风家中产业,只觉那古斋店中陈列摆放的每一样物品,价格昂贵都让她咂舌惊异,而里面随意挑选货品的娘子,对价格并不讶异,身旁都还有昆仑奴服侍,她可是为了买那天价香囊,典当了赏赐之物才凑足的银钱。
再一次就是为了替皇后做事,算是陷害算是投名状,买了平素绝不舍得自掏腰包精致香料瓶子。
那也是因着上官御正早有公账拨备,这一文也不用自己出。
这般境遇下,她对钱财的认知与深闺女子无异,较之世家贵女更要浅薄三分。府中衣食无忧,莫说蹙金罗裙与素绸襦衫在她眼中别无二致,便是瑟瑟宝簪与寻常绒花亦不曾留心区别。
府中中馈向来由大娘与阿娘操持,她既无兴趣过问庶务,更不曾知晓米盐价几何。
虽是寒素之女,倒比寻常田家娘子多几分闺阁清闲。
她不必亲自躬耕陇亩(1),无需倚门鬻布市井,更无须缫丝纺绩于桑柘之间。
此番初见涉及钱法的诏书抄本,方知律例森严至此。那黄麻纸黑字间动辄杖刑流放之罪,牵连着市井黎庶身家性命,直看得她脊背发凉。
莫说李玄净这般已经算在宫中任职的女官,便是常在西市行走的世家子弟,那些不谙俗世,动辄乘"钿车""鞍马世家子,又有几人会驻足细读坊墙告示?
没人会对影响不到自己生活的诏令多一份在意,新钱旧币无所差别。
然则靖恭坊的升斗小民断不敢这般作想。他们许多并不识字,诏令也不是瞬间就能张贴到各坊,村之间,甚至要依靠口口相传,靠彼此打听,才能知晓一二。
若晚上一阵子,可说不准就要吃些苦楚。
自圣人颁行新钱法,长安城南百姓便如坠水火:更别说商户们,先有两京市令为己私利,将市税抬高。本就交付了不少陌钱,还有邸店钱,像西市那种地段,即便是偏僻位置都要交付百余文,若行驶西域,跨州县运输或其他,则还需要过税,里外都是不少钱。
除却每单交易成功后的税,增加了十文,更不提上任市令用职务之便收敛财务,还有那贿赂,光这官府严令收缴旧钱,如今两种钱币相抵就要亏上许多,除却牙人,还出了专门称量的人,每单再从中抽些利润出去,商户们就更吃不消了,纵使满腹怨言也不得不从。
毕竟之前西市为抗"以一兑五"的收钱令,可是有着商贾与市吏爆发冲突,金吾卫当街斩杀六人,当时的市吏脸都都被打烂了,(1),还是府尹下令,封锁了西市,金吾卫镇压斩杀了些人,又抓捕血淋淋的头颅在西市旗杆悬了三日。
所以终究是仙宫先做了引子,其次宫内使仗势欺人,从而才引得圣上的严查,总归是闹出了人命,自然是被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
如今乾封泉宝甫一问世,"旧钱兑十"的新令更令满城哗然。
李延忠也好,王市令也罢,也都是接管了一阵子两京市署,才发觉百姓日子苦,可也无能为力。
而对于百姓而言,不过是从之前的市令,换做了新的罢了。
两京商户只是不用再想尽办法贿赂,不用忍受”白望数百人,张榜围货,十酬一价。“的无尽盘剥,已经心满意足,乾封泉宝新钱的苦楚也只能咽下。(2)“
这是太府寺与户部商议出的法子,圣上下的政令,李延忠也像王市令提议过此举并不好,可他们并无直接提议的权力,更无人理会他们的文书,不知太府寺卿是否递交给了尚书省的左右丞,又不知是否过了中书省和门下省的核验,还是就从未从太府寺的官署出去,他只是小小的市丞,没有当面像圣上皇后谈论事情的资本。
李玄净虽为司籍,李延忠身为阿耶,自然是心疼自家小娘子,不论宫廷生活是如她讲的那样好,处处都有奖赏,可以穿金戴银,出入宫廷无人敢拦。
可他也明白,上官婉儿身边都是家世能力高高在上之人,偶尔虽能面见两圣,可小心说话,安稳服侍已经很难。
李延忠偶尔也会暗恨自己家族早落,才让净娘辛苦,又哪里能让她在为自己本应做的公务而烦忧愁虑。
心中深决此举为饮鸩止渴亦要强推。即便觉得不合理,可也要遵从。
遵从圣令,自然要履尽职责,时刻监督,各坊市的店中,铺面上都摆着官秤严查钱重,更别提还有辨钱人想着从中谋利,所以两京的官员们,并不被商户们多待见。
高官贵胄的亲信厌烦他们从中阻挠,导致他们行商多了许多步骤,从以往两地过所无人问,如今也要被查问一番。
而普通百姓,商户,也厌恶他们严查旧钱,政令严苛。
这对朝廷的怨言,自然是对准了两京新上任的市令,市丞,市吏们,李玄净的阿耶与大伯,可是栽了不少跟头,吃了不少苦楚。
李延忠换了官服,不在偷偷摸摸,临近市署,这些最好地段的铺子里的店家伙计,偶尔伸着头偷偷像李延忠处望,所经店铺之处,总有窃窃私语。
他示了个眼神,李玄净悄悄看过去,眼中含有怨愤鄙夷,和刚刚那户店家完全不同。
这些人见他们望过去,不再继续谈论,声量弱了许多,似乎并未发现他们二人出现。
李玄净也自然偷听不到其他。
市署正门照壁越来越近,那诏令字迹更见清晰。李延忠没忙着进入市署,他却提问起来李玄净对于这诏令知晓多少。
“你如看到了诏令,可知晓为何恶钱为何泛滥成如今这样,这两京的物价又为何高昂?”
两人杵在市署诏令的一旁,纵是市署门口守卫的市吏早已看到两人,李延忠都没有要进入市署的意图。
李玄净对钱无知,对政令更是不甚了解,只是偶然听说乾封元宝还是周立郎君出的主意被户部采纳了,才由此升任的金部的主事。
“ 我还以为因为长安为京都,物价就是如此高呢。“
“太宗年前,长安即便为京都,米面不过十文,如今已经涨到八十了 。”
李延忠指尖戳向墙角正蹒跚准备来买面的妇人,那娘子刚站好在摊位钱,就有一郎君找那店家搭话。
“三文,要么?“
”三文!之前不都是一文么?你们也忒亏心了,走走走,一边去,别打扰我做生意。“
赶走了那辨钱人,转头问那一直在手里搓着一个步包的娘子
“娘子,买粟米?”
崔二娘攥着一大罐子掺了锡的钱币,大约百枚的样子,放在那米铺桌子上,伙计收来先用指甲刮过她递上的钱币,后又放在秤上量了量。
她有些紧张,似乎是第一次掺了锡的钱那样,一味的朝米铺伙计身后悬着的竹筛里,摆放了四五种钱币,最底层的恶钱最为明显,和她的这几枚有些像。
那伙计称了称嗤笑道:“娘子这钱能买虱子。”
那辨钱人翻着白眼啐了一口,呆在一旁准备看笑话。
那娘子手里的钱,他早就看清了,可是掺了锡的,这伙计只管重量竟然看不出含铜量的区别。
那娘子搓了搓手心里的汗水,心想,这次拿来的果然都是精挑细选的,没有残缺,文字印刻的也好。重量因为掺了锡,称量不出区别。
”我就买一点,你若这次给的多,我以后常来,这四面坊间的邻里我都喊他们只来你家米铺。“
李玄净不明所以的看像李延忠,这就是阿耶所说的到了南市就明了的么?
李延忠贴着市署东墙褪色的布幡,忽然拽住李玄净的衣袖往阴影里缩了半步。
那门口的市吏出来迎他们了。
“自圣上下令收缴恶钱,每五文兑一好钱,但因恶钱流通量过大,而导致物价飞涨,东西两市都曾有过械斗,有米商因不满收缴,打死西市的市吏而被金吾卫当场打死,又抓了十余人。”
“因恶钱泛滥米价暴涨,西市粮商跟着罢市。米本就缺的厉害,粮商跟着涨价也就算了,罢市是会饿死人的。”
“ 两圣大怒,太府寺连夜抓了几个领头的,这场官民之间的争斗才算囫囵着勉强结束,可这米价已经比之前朝贵了不止一倍。”
“ 恶钱乃为前朝旧钱,重量,直径都比开元通宝小(3),重量轻了,含铜量就低了,若要制作的像旧钱,就要往里面掺和了铅和锡。”
“ 民间有种叫做“母钱翻砂法”的方子,私铸者仅需木框、湿沙、母钱即可批量铸造,难度和盖个泥土屋子没什么不同,还更简单些。”
“官铸钱的年产量有限,而私铸虽为死刑,一套模具铸钱科达千枚,利润太过可观,甚至有些肉眼难辨。”
“ 即便圣上下令,允许交易中两成恶钱,两成开元通宝,可百姓扔不愿兑换。”
“他们又不傻,四两铜币的钱,收回来一两都不到。”
“ 两京的商户们将官钱私藏或者溶铸,只愿意交易恶钱,百姓们也只能被迫接受,这劣币驱逐良币(4)就逐渐形成自然。”
“更别说将作监里也不见得没有不动心的官员,他们里面偷偷掺些锡,将足重的钱私自贪了,反导致官钱为恶钱,流通入两京市,加速了恶钱的流通。”
“光是我们自己家,也早早将那足重的铜钱留存了起来,将那旧钱早早买了不少东西。”
“物价上涨缘由有上许多,关中水灾,运输艰难,打仗就要采购军资,你同那裴侍中去安西都护府那阵子,朝廷光是洛阳含嘉仓就调出粟米十万石。”
“你这手里益州产的一匹娟,在成都府或许只值三百文,长安城则五百文,这到了营州可就值一千多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