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一 三十(下)
燕家焦头烂额之际,有一人挺身而出,自愿去南疆,安抚边民,教化土人,弥两方之嫌隙,化干戈为玉帛。
原来是元江郡主探春主动请缨。皇帝一想,探春既是南安王府的养女,又是末代藩王后,她与象州县主才是藩王室正统呢,那个所谓的侄子“苍南王”算什么东西。
又一想,探春的为人处世,值得称赞,这些年,他都看在眼里。探春嫁到番邦的时间虽短,但她劝谏君王,爱惜民力,生活简朴,宽仁待下,深受子民的爱戴,番地民众都亲切地称她为“木棉夫人”。
探春将养女嫁到燕家,她与燕家是姻亲,与燕临夫人是表姐妹,关系亲近,由她出面,想来能劝说燕升不再大开杀戒。
燕升是武将,震慑乱党,而探春代表皇室,招抚百姓,这一武一文,必能保南疆的太平和稳定。
另外皇帝还有不能外道的心思,他年纪大了,而太子还年轻,日后统领这些骄兵悍将,不免要费尽心思。
探春是南安王府的养女,算得上宗室女,皇室素来厚待她,若燕家在云南有异动,探春必定会密报朝廷。皇帝打算让探春充当其在南疆的耳目,而探春的请奏中就隐隐提及了这一点。跟聪明人打交道,不必多费唇舌。
皇帝很快下旨,在罗甸修建元江郡主府,而探春时隔十五年,将再度奔赴南疆。朝廷上下,莫不称赞郡主的忠君报国的义举和拳拳爱民之心。
可是,与探春亲近之人,都担心不已。朝臣口中的赞扬,那都是外人看的热闹,人到中年,背井离乡,与亲人作别,何等的悲凉。
赵姨娘得了信,大哭起来:“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她又要走。我一个老太婆,一大把年纪了,又要去靠谁?”
贾环在一旁说道:“娘,现在不是想着您自个儿的时候,您想想,燕将军在那边儿杀了那么多人,保不住就有一两个失了亲人的,怀恨在心,图谋不轨。要杀武将难,杀一个女人还不容易吗?”
赵姨娘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惊恐地大哭起来:“那怎么办,那可怎么办啊?你姐姐娇滴滴的,哪里是对手?”
贾环道:“娘放心,我自会保护姐姐。”
“什么?你…你打得什么主意……”赵姨娘一把抓住贾环,惊骇得手都在抖:“你也要跟过去?你会什么?挡刀子么?我怎么办?已经失了一个女儿,还要再失一个儿子吗?”
赵姨娘一连串的发问,仿佛儿子女儿都到了穷途末路一般。贾环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过了,有些吓到她了,连忙说道:“有圣上派出的一千精甲呢?就算是挡刀子,也轮不到我呀!母亲放心,我就是把姐姐送过去,看她安顿下来,我就回来。您呢,由我媳妇儿照顾,您就带孙子,等我回来!”
说着,贾环就冲孙氏使眼色。孙氏其实比赵姨娘还担心,这会儿只能上来安慰婆母,儿子儿媳一番哄骗,终于让赵姨娘安静下来。
等夫妻两个回了房,孙氏逼问贾环:“你真会回来?”
贾环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觉得待在京城,日子也过得去。可是,咱们原本就是依附姐姐的,如今她走了,我们还赖在这儿,终究说不过去。二来,京城藏龙卧虎,我在京城这个地界上,屁都不是。大家恭维我一句,叫我‘环三爷’,你就真当我是爷了?你也上琏二哥家里去过,你看看,我那好嫂子,对待兰儿媳妇是什么态度,对你又是什么态度?说到底,是我没立起来,让你受委屈了!”
这番说辞,情真意切,可见这些年贾环也是有长进的,孙氏听了,缓缓点头,可又有点担心:“到了番地,你……”
贾环笑道:“什么番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了罗甸,我是姐姐的亲弟弟,很多事,她少不得用我。不是我自夸,这些年我也历练了,有些事也做得来,总比那些土人强吧。姐姐不用我,还用谁?别人也无话可说,这才是机会。”
孙氏哼了一声,道:“是,自会有人讨好你这个郡主的亲弟弟,少不得有美人娇娃伺候你,三爷发达了,可别把我们娘儿俩忘了!”
贾环笑着亲了她一口道:“瞧你,一股酸味!我们家虽然没落了,但我也是吃过见过的主儿,哪里瞧得上番邦女子。你放心等我回来就是了!”
“真会回来?”
“如果不回来,我肯定要把你接过去啊!”
“我就知道!”
“疼疼,快松手!”
南安王府东北角的贾家终于消停了下来,忠毅侯府大开中门,迎接贵客。元江郡主探春来了。
这么大张旗鼓,必然有要事相商。黛玉识趣等候,不去叨扰。
探春与忠毅侯燕牧寒暄一番,开门见山道:“老大人,圣上准我去南疆抚边,这其中的用意,不知您知晓几分?”
燕牧当然要夸奖一番,不外乎是郡主“聪明能干,深得民心”之语,探春含笑不应。果然燕牧又说:“圣上信任郡主,郡主听从圣上的吩咐,有何惧之有?”
探春叹道:“我就怕辜负了圣上的信任。南疆叛乱刚刚平定,还有不少事宜需要处理,想来燕升大人忙乱得很。”
燕牧为燕升说话:“我那侄儿武人心思,做事还欠考虑。若能得郡主指点,想来更加周全,他只有感激得份。若他不知好歹,我这个做长辈的绝不纵容!”
探春等来了这句,终于放心。燕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不可小觑,燕临还在锦衣军做事,他若是偏袒自家人,探春远在边疆,不能为自己辩驳,三人成虎,实在可畏。所以探春先小人后君子,与燕牧索性说开了,今后做事反倒少了猜忌。
她一向敬重燕牧的为人,得了他的保证,心中大定,又说了一些闲话,然后便说想要探望表姐,燕牧自然不会阻拦,让柳嬷嬷送探春去乐歌居。
姐妹俩相见,抱头痛哭后,这才坐定。
黛玉再也忍不住了,一时真情流露:“三妹妹,你之前和亲番邦,家里人就替你担心。好不容易安生几天,怎么又要去了?”
探春擦着眼泪,说道:“我膝下只有安姐儿一个孩子,她远嫁云南,我总是牵挂的,以后我到了罗甸,与她就近了。还有一宗,你是知道我的,我素日里总说‘我但凡是个男子,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①,也不怕姐姐笑话,我是有一点官瘾的,也爱揽事。如今有了我的用武之地,就算我是女儿身,也能做‘宣抚使’,我怎能错过?人生能有几回搏,如今我三十了,旁人恐是含饴弄孙的年纪,我却觉得,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黛玉听得又哭又笑:“这倒是。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糊涂了一辈子。像三妹妹这样的,看清自己的想法,百折千挠,不改其志,真真让人敬佩,又让人羡慕。罢了,我也不拦你了,只愿妹妹得偿所愿,不负此生!”
送走探春,黛玉坐在南窗下,默默流泪。紫鹃见了,不敢深劝,等燕临回来,赶紧把事情跟他说了。
燕临踏进屋里,几步过来,一把揽住她,轻声道:“你不是明白郡主的志向了?当为她高兴才是啊!”
黛玉擦着眼泪:“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我也最怕这样,认识的人,一个个走了……”她素来是多愁善感的性子,这些年养尊处优事事顺遂,便有些经不得别离了。
燕临亲了一口她的脸颊,安慰道:“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黛玉靠着他,说起闺中旧事:“二姐姐爱棋,四妹妹善丹青,我喜好舞文弄墨,唯有三妹妹样样皆通。而且她是个做实事的人,家里的毛病,一眼看透……”
说着,黛玉就回忆起当年探春在大观园提议改革、兴利除弊的事情来。燕临也听得感慨万千:“见微知著,郡主此去,定然有一番作为。”
清明过后,三十岁的探春再次踏上了南去的旅程。一众亲友故旧都来相送,城楼上甚至有一个女尼和一个道士,远远望着探春的仪驾缓缓出了城门。
后记一
探春来到南疆后,筑路修桥,组织生产和商贸,促进了当地百姓与中原朝廷的经济往来,成功帮助南疆融了帝国的版图。
她还带来了先进的医术和纺织技术,改善了百姓的生活,尤其是妇孺儿童,存活率大大提高。《本草增补》、《妇科千金问答》等书都是她带来的,水力纺织机的雏形也是她大力推广的。
几次民乱,探春都深入当地,了解原因,调解当地土民和外来汉人之间的矛盾,由于她处事公正无私,又善于排忧解难,最终这几次事件都和平解决,缓和了民族矛盾和官民冲突。
因此,探春深受群众爱戴,她的宣抚司即元江郡主府,被保留了下来,百年后依然有无数民众自发前往瞻仰。
她的府邸周围种满了木棉,木棉又称“英雄花”,而元江郡主贾探春,就是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英雄。
后记二
后代史学家整理元江郡主府留下的众多文册书信,出版了《与姐妹书》,公布了一系列有趣的历史。
比如《妇科千金问答》前后用了二十七年撰写而成,第一次明确提出了近亲结婚的危害,也启发了后世对于基因的研究。
比如《大理寺密探集》的作者,其实是个女子,是元江郡主的表姐、当时的一位侯夫人,虽然她在历史上只留下“林氏”这个姓氏,但她被后世誉为中国版阿加莎克里斯蒂。
比如南疆望族贾家这一支,就是由元江郡主的同胞弟弟繁衍而来。这个弟弟在中原没什么名气,到了南疆,这里汉人都不多,读书人更少,他一路过关斩将,很快考中了举人,就跟后世高考移民差不多。
元江郡主此后在南疆待了整整三十二年,最后病逝于罗甸宣抚司府,但余生,她与诸位姐妹,再未相见。
①引用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