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亲人相聚该是件高兴事,不管萧歌同他坐在一起有多么局促,这顿餐还是要聚的。他们在不秋城找了家小有名气的酒楼,那酒馆掌柜一看是识破往生钱的大功臣,立马便好酒好菜地招待上了。
免了餐费,萧游便兴奋地有些放肆,好酒好肉全都点了个遍,一张大桌子都不能塞下加量的菜肴。酒馆掌柜倒是心甘情愿,可看得其他人却是有些于心不忍,喝不了的酒的易儿填饱了肚子便有些无聊,坐在位子上晃了会儿腿转身就扯着胡宿去外头玩儿去了。
酒过三巡,把酒水当凉白开猛灌的萧游总算有了些醉意。曾经听萧歌对自家人的酒量提过一嘴,他说唯独属萧游的酒量最为莫测,今日也算见识到了极限。外头天色已暗,大街小巷亮起了喧闹的灯笼,一姑娘搀着一老头走过,不过是往萧游那儿瞧了几眼,就被后者扯着嗓子给拦下了。
萧游虽醉,但到底还保有一些理智,耍起酒疯也不至于绑着人家无辜的小姑娘。这老头身后背着个二胡,小姑娘则是抱着把琵琶,他们白天少见在街上卖艺,太阳下山后就去各处酒馆晃悠,谁点着他们,就给谁唱一小曲儿。
姑娘走到桌子跟前俯身行了个礼,萧游往桌上放了些碎银,一挥手道:“随便唱个曲儿!”
“今日不唱曲,只斗曲。”
这姑娘竟是个硬脾气的人,她完全不管萧游的要求,拉着老头就弹起了曲。
琵琶同二胡合作,琴弦抖动十指翻飞,在弹跳的音节中奏出了千军万马之势,两位仿佛神仙斗法,中途甚至给看客晃出了指尖残影,临到曲终还在担心琴弦的断裂。一曲完毕,周围掌声雷动,那姑娘漂亮地收了个势,再次俯身朝周围人致谢。
“再来一曲!”萧游也鼓着掌叫喊道,“给大家再高兴高兴!”
姑娘没动,站在她身后的老头也没动,萧游看他们傻愣愣站着便又叫了一声,就在第二声之后,姑娘开口说话了。
“曲只奏一首,银子还不够。”
“你若再来一首,我给你些也成!”
姑娘拧了拧眉,酒馆掌柜出来打圆场道:“哎哟高人,姑娘可是不秋城的大名人,出工时只奏一曲是好多年的习惯了,你看这一曲多好听呐,价格也就不菲了,一般人想请她弹都请不起呢。”
萧游笑了一声,道:“所以我让她再奏一曲。”
“……啊?”
“醉了醉了,掌柜的,怎么能和醉客讲道理呢?”萧歌急忙站起来陪笑,他拍了拍掌柜胸膛有示安慰,又抓了一大把补全了姑娘的银子。“我哥也就是和我久别重逢太高兴,再加上不秋城恢复了原样,这不是双喜临门嘛,就少有地口无遮拦了一些。该给的我这个当弟弟的给就是,绝不会少你们的。”
姑娘和老头弯腰致谢,一前一后默默离开了。
也许萧游确实喝得很醉,可在萧歌打圆场期间,他又像什么都知道一样纵观全局,恍惚间他的眼神看起来十分单纯,可再一打量又觉得里头包含着审视的意味,萧歌反复与他对视确认,最终还是唤回了当年那种别扭的感觉。
我和他果然处不来啊。萧歌在心中叹了口气。
从大呼小叫到闷头就睡只需要很短的时间,照顾萧游的任务自然是落到了自家弟弟的头上,萧歌背着萧游站在屋子门口,还没进屋就感觉到一阵疲惫。
“要不今晚我也过来吧。”林念跟在他身后还没进屋,从方才开始就紧张地绕着自己。“他醉成这样,你一个人看两个人不行。”
被提到的浦弦抬起头看着他的方向。
“大家都累了,公子也累了吧,正好有空闲,还是多休息一下。”萧歌在这一点上十分坚决,立刻推门挤进去将林念关在了外头,“一个人是看,两个人也是看。不用多一个人了,我可以照顾到明早的。”
门后林念还是没动,声音闷闷的。“那我明早来替你,如果有事一定要来找我!”
萧歌应了一声,一直看着门后的身影消失而去。
他没照顾过喝醉的人,但幸好萧游睡下去十分安分,任由他摆布躺到了床上。床边坐着的是被封印了口舌的浦弦,每当他们出门无人看管,浦弦就会被限制行动和说话的能力。
但长此以往就算是普通人也要发疯,于是萧歌将萧游收拾妥当后直接摘下了浦弦口中的塞子。
“这是谁?和你长得挺像的。”
“我哥。”
“亲哥?”
“是啊,怎么了?”
“没事,就随便问问。”
两人的对话像是日行惯例,每日互相说上几句就算完成了当日的指标。浦弦跟着他们几月有余,就算是傻子也锻炼出了眼色,他见萧歌满脸疲倦,知道自己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很快闭眼睡了过去。
萧歌并不在意他,最近轮到自己接手浦弦,从最初的睡不着觉到和讨人厌的家伙同屋一处也能酣然大睡,他逐渐习惯了有第二个人存在。只是今日有些特殊,他又不得不和小时候一样,贴着自家哥哥睡觉,唯一的枕头被萧游压得死死的,萧歌也懒得下楼再要一件,干脆枕在自己小臂上侧躺着入睡了。
他觉得很累,身上和心里都很累,没准一闭眼就能睡死过去。
他陷入梦乡,模糊意识到自己久违地做了个梦,接着身上变得湿哒哒的,那是现世的他在疯狂出汗,可梦里禁锢了他的行动,让他连简单的翻身都做不到。
突然萧歌猛地一抽,倏地惊醒了过来。
意识还停留在完全空白的梦中,耳边却迅速捕捉到了掉落的声音。萧歌呆愣缓了一会儿才搞清现在的状况,他侧头看向一旁,发现自己伸出的手臂击中了柜子上的摆设,那就是方才声音的来源。
他动了动脚趾,而后一个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有些过于安静了,那不只是声音上的安静,也是环境里的“安静”。盖在身上的被子滑落到腿间,而同时萧歌终于注意到,原本捆绑着浦弦的绳子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本应睡在他身边的萧游竟也消失不见了?!
萧歌立刻夺门而出!
“公子?公子?”萧歌站在屋外敲了两下,而后实在等不及干脆直接闯进了屋中。林念没睡踏实,轻轻一晃便被摇醒,萧歌抓着他的肩膀语无伦次,但林念大约猜到了他的意思。
“等一下……”林念打断道,“他跑了?”
“嗯嗯。”萧歌点头道,“都跑了,两个人。”
“我去看看,先别叫醒其他人!”林念翻身下床,跟着萧歌回到了那间屋子。
他甩了张明光符,昏暗的室内瞬间敞亮起来。除了被萧歌碰掉的东西,屋子里显得十分规整,不像有过打斗的痕迹。
“对不起,我睡太死了。”萧歌先说道,“以前都能发现的,但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一直在做梦。”
“梦里梦见了什么?”林念走到床边上,突然发现枕头那儿露出了一个东西的小角。
“和以前也不一样,我这次一点也不记得,大概是白日里想太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记得梦里我好像挺害怕的……”
“萧歌,你哥大概是自己打算走的。”林念将枕头底下的东西抽了出来,那是一封信,落款便是萧游。“他留了信给你。”
萧歌望着信封有些忐忑,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萧游手中收到信了,但总觉得凌晨的不辞而别多少带点奇怪的意思。他当着林念的面将信展开,粗略扫了一眼又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可在信中被提到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将其当作一回事,反而专注地往下阅读了下去。
信中的萧游这么写道,他留在这里,周围全都是和萧歌熟悉的好友,他哥哥的身份混在其中似乎有些尴尬,也不知该用什么姿态来面对这群人,那倒不如重放弟弟自由,也给自己一个解脱。还说萧歌已经许多年没回过家,父亲养儿子可不是想要无止尽等在家中的,与其和半路的认识的林公子一起周游大地,倒不如早些回家陪陪家人,承欢膝下,让父母安享晚年。
萧歌捏紧信纸不知如何言语,而林念则走到橱柜旁,打开木门从里头拎出了一包纸袋子。
“闻起来像是竹露酥呢。”林念冲萧歌笑着说道,“你哥亲手做是一片心意,也是想让你尝尝味道,就别和吃的过不去了吧?”
萧歌抓了抓脑袋,道:“公子……会不会是我哥把浦弦带走的?”
林念道:“为什么这么猜测?”
“我睡前检查过,浦弦不可能独自解开绳索逃脱。换句话说,如果他真有那本事,早几个月就那么做了,干什么要拖到现在?”萧歌爬上木床,拍了拍边上的窗台说道“还有窗户也关着,说明他们不是跳下去的,我哥的轻功很差,小时候就二楼跳下去就摔断过腿,这里是三楼,他对跳窗是有阴影的。”
林念道:“那他们是从正门走的了?”
萧歌道:“然后……看到浦弦的我哥,解开绳子放走了他。”
林念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走到那绳子边上,将它抓在了手中。绳子没有磨损或断裂的痕迹,就是完完整整的一根,被打开了所有绳结扔在了地上。
林念慢慢感受着,绳子上没有残留熟悉的气息。
“你就这么肯定?你哥为什么要救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也想猜……可能是他善心发作,看不得一个人这么受苦,可能他会埋怨我,不肯承认自己弟弟居然也干出了绑架人的事……但他不是那样性格的人!我小时候就知道了,他可是看到隔壁伯伯家的爱犬死了,居然还能说出‘不就是一条狗吗’这种话的人!”萧歌有些激动道,“所以我只能想到……他们或许原本就认识,他们或许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达成了什么共识?”
“是梦影响了你?”林念认真同他说道,“就算你再不喜欢他,但你们还是兄弟,他有什么理由要这样……”
林念停顿了下又说道:“说不定他完全不知道浦弦和我们的纠纷呢?”
萧歌面露疲惫地坐到了椅子上。“公子,其实我们都能肯定浦弦是冲着我们而来的吧?”他紧缩在一起,看起来竟十分委屈,“你说浦弦当时召集的铁骑里,会不会有我哥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