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文德殿大门的阖上,那名伪装成侍女的女暗卫在接到秦知夷眼神示意的一刹那,利落出刀。
刚要出言回呛秦郜的谢敏行,忽然觉得喉间一阵腥甜,而后他与他带进来的两个军卫一齐应声倒地。
秦郜和几位官员被眼前状况惊住,一时愕然,不知动作。
殿外,几个暗卫不知何时摸了进来。
秦知夷已掌控殿内大局,她让女暗卫去后殿悄悄放了三支焰火。
听着殿外一声接着一声的焰火之声,秦知夷在殿内踱步,她施施然捡起地上被秦郜扫落的笔和纸,拿至秦郜跟前,说道,“陛下,写吧。”
秦郜一把挥开,喷口唾骂,“你休想!朕是不会写退位诏书的!你们就是谋逆!就等着天下人来口诛笔伐!”
秦知夷笑了起来,笑得怪异非常,她说,“长仪什么时候说让陛下写退位诏书了?长仪是要陛下写——”
她托着长长的尾音,口唇一张一合,字字见血地说道,“罪、己、诏。”
秦郜一怔,紧蹙眉头,没有出言。
秦知夷面无表情地说道,“皇叔做了太久的皇帝,是不是已经忘了当初是怎么害死自己兄长的?皇叔不会以为,陈翀是突然从地冒出来,助你除掉宋家的?”
秦知夷说到这个名字时,秦郜身躯一震,殿内其中一个暗卫突然走上前来。
秦郜仔细一看,这眉目面容,不正是他下朝令人四处抓寻的陈翀吗!
“你、你知道什么了?”秦郜惊恐万分,竭声嘶喊,“朕不会写的!朕有什么错!都是先帝做的!”
秦知夷面色逐渐变冷,她说道,“本想让皇叔少受点苦,看来皇叔并不领长仪的情。”
“写与不写的,并不重要不是吗?因为皇叔心里清楚,今日过后,天下口诛笔伐的都不会是长仪。”
秦知夷边说边走着,她打量着文德殿,走至一面墙壁跟前,那上面悬挂着一把精巧的弓。
她语气悠闲地赞叹道,“这把弓还是那么好看,长仪问祖父要了好多次,他都不愿割爱。”
而后,秦知夷将墙上悬挂的弓拿下,极尽爱怜的抚摸着。
突然,她身姿一转,弓弦在她的手中被拉得紧绷,如同她猛然凌厉的神色。
冷箭对准了秦郜的双腿,一箭、两箭、三箭。
墙上仅挂着的三支箭都被秦知夷钉入秦郜的大腿之中,他在第一箭时,就被那力道钉坐在地上。
血染黄袍,蜿蜒至宫砖裂缝。
双腿的疼痛几乎要让秦郜晕死过去。
秦知夷走至秦郜跟前,眼神里是死寂一片,她说,“您说不是您做的,长仪也知道不是皇叔做的,但是天下人都会知道是皇叔做的,您就活着饱尝这份蚀骨之痛吧。”
即使真相让她寒心又作呕,她也不打算叫天下知道父杀子这样的秽迹。
父亲就该是战死北境的英雄,且一直是。
秦郜闻言,彻底昏死过去。
而后,淡然的女声又在文德殿响起,她眼眸轻转,语气漫不经心,“陛下既然不愿意写,台阁诸位愿意写吧?”
一位台阁官员跪坐在地上,突然尖声道,“殿下是、是谋逆!臣等必不会因贪生怕死而做出有辱陛下之事!”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人堆里站起来,他踢开挡在他面前的那位说话的台阁官员。
随后捡起先前被秦郜扫落地上的砚台、宣纸,步伐稳健地走向桌案,然后将它们一一工整地摆在桌面上。
随后,他沾了笔墨,在偌大的文德殿里,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另一台阁官员目瞪口呆,指着那人说道,“蔺大人……你、你……”
秦知夷看着认真书写诏书的蔺九均,她怔了怔,转身走至窗边,推开了文德殿的窗。
殿内的血腥气太重,需要散一散。
远处的天光依旧暗沉,后半夜了。
谢敏成死了的消息传出去,想来谢耿行也已得手谢家了。
不多时,蔺九均拿着拟好的罪己诏,行至秦知夷身侧,说道,“诏书拟好了,请殿下过目。”
秦知夷接过诏书。
诏中书写了,秦郜是如何联合宋钊谋害先太子秦扶徴,将罪名嫁祸前东郊大营副将军陈翀。
他知道,秦知夷不想将先帝的脏污写进去,也知道她不想扯上萧家。
秦知夷看着诏中如何描述秦扶徴功德伟绩,她轻嘲道,“不像是皇叔会说出来的话。”
不过无所谓,本就是假的。
蔺九均看着夜风拂过秦知夷的发丝,轻声问道,“殿下,您想好接下来的事情了么?”
秦知夷知道蔺九均问的是什么,秦郜退位,谁来做这个皇帝。
但她是不会让一个认都不认识的小屁孩来做皇帝的。
秦知夷看着窗外,入眼是巍峨宫室,亦是围墙。
她红唇轻启,“册封长仪公主为长仪王,监国理政。”
蔺九均立在窗边,未有一丝惊诧,清声应道,“好。”
为了她,他有过诸般谋算和计划,但他的阿妁,是这样的聪明,无需他的那些谋算,她就能做的这样好。
他如今能做的好像只有让她不背负上一丝骂名。
秦知夷看着远处天光,“蔺九均,天要亮了。”
朝霞初露,日光微明,一场腥风血雨就这样被扼杀在沉沉夜色。
永安五年,一封皇帝的罪己诏颁布天下。
朝野震惊,上至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无一不议论。
随后,秦郜退位,册封长仪公主秦知夷为长仪王,监国理政,执掌朝事。
而谢太后迁居行宫,修身养病。
一个女子过问政务,自有人不服,这样诡谲的政变,自有私心揣测者。
但没人敢反抗秦知夷,明面上,她嫁的人是手握重兵的萧羿,她又是谢太后的亲孙女,与掌管禁军的谢家关系匪浅。
而她又是那么名正言顺,她是彪炳千秋的先太子之女,而先太子是被退位秦郜所害,才不能即位。
她更是姜国姜妩的女儿,她身后是青州整个姜氏。
大夏朝廷,竟就这样诡异而平静地接受了这位公主摄政,甚至执掌东郊十六万大军。
宫变时是初冬,如今就快到寒冬,秦知夷学着料理政务已有些时日。
不过几月,她就快被政务埋没,即使有台阁先行处理奏章,她就算不睡觉也批不完那些奏折。
治世贤君果然非等闲人能为。
最初之时,秦知夷秉承着大权在握,绝不拱手于他人的信念,暂代朝务。
又因前朝今朝都没有女子为政,为平缓言官参奏,秦知夷就只是册封为王。
现下,秦知夷躺倒在坐席上,奏章覆于面,长吁一口气,幸好没封什么女帝呢。
她果然是个怠懒的性子。
突然,文德殿外,一道尖细的声音喊道,“台阁首辅蔺九均大人求见。”
秦知夷猛地坐起身,翻出几本奏折来,假装起自己很忙。
从前见到蔺九均时,秦知夷还会莫名的心有悸动,。
现在,她只想将他发配武陵。
这几个月,蔺九均手把手地教她处理朝政,耳提面命、言传身教的,每日都捧着一摞又一摞的奏折来找她。
她不想见他,她太怕他嘴里的车轱辘话了,更怕比桌案还高的新奏章!
已是寒冬腊月,殿门轻启,蔺九均带了外头的一丝寒气入殿来,却瞬间被殿内的暖香熏炉泯散。
“殿下,这是今日的奏折。”
未见其人,先闻其奏章。
秦知夷听着便觉得头大,她突然想起今早收到的那封信,心里顿时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见蔺九均放下了奏折就要走,她忍不住出言问道,“蔺九均,你为什么不待在武陵,要来建安?”
那是一封来自姜国武陵的信,是舅舅姜傕寄来的。
姜傕说,他担心谢太后为人狠厉绝情,送了几名细作入建安暗中护着她。如今知晓万事太平,便附上细作名单,若是这名单里有人助力过,可嘉奖一二,或留或送回姜国,都随她的意思。
她看见了蔺九均的名字。
原来他不是太后的人,更不是皇帝的人,而是她的人。
蔺九均一怔,立时明白过来,“殿下知道了。”
秦知夷眼神飘忽,“嗯。”
蔺九均幽深的眸子望着她,轻声道,“因为殿下说过,不会离开臣,若是臣留在武陵,便是与殿下分离了。”
竟是山不来就卿,卿自去就山的意思么……
秦知夷愣了愣,拿奏折捂了脸,“你……”
蔺九均忽而话头一转,正色道,“臣会待在殿下身边,殿下无论想做什么,臣都会为殿下扫平障碍。只是眼下这些折子,还需殿下费些心力。”
殿内刚有些旖旎之色,瞬间被这话冲散,秦知夷丢了奏折,炸毛起来,“我昨天的都还没批完,哪来这么多的奏折!”
秦知夷脑海里飘着四个字,不想干了。
不想干了!
找个人接班!
蔺九均轻笑一声,说道,“殿下近来进步迅猛,已经能够独自批阅奏章了,批完手头的,今日便歇息吧。”
秦知夷被这突然的顺毛顺懵了,“当真?”
“当真。”
“那这些奏折不要紧吗?”
“不要紧。”
“不要紧你还每天都给我丢新的批!”
“只是今日不要紧,过完节还是要补的。”
秦知夷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恹恹地看回奏折上的字。
突然,她问道,“什么过节?”
“明日是除夕,殿下近来繁忙,不大记得了。”
秦知夷偏头,透过窗棂看向窗外纷飞的雪,原来这么快就到除夕了。
蔺九均的声音清润好听,带了一□□人,“明日是除夕,殿下的今夜,可以留给臣下么?”
秦知夷这才挪回视线,仔细看向蔺九均,他又在说什么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话!
蔺九均从前都是穿清一色的翠竹衣衫,不是青色就是绿色。
今日倒特别,穿了一件藏蓝色金绣鹤纹大氅,看起来贵气非常,不同以往。
他眉宇似蹙非蹙,显得柔弱异常,那双含情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勾着她。
秦知夷在确定他就是在故意勾引她时,立刻收回了目光,轻咳一声,不自在地问道,“什么今夜,你要宿在宫里?”
似乎知道秦知夷想歪了一般,蔺九均轻笑道,“今夜宫里会提前试燃明日的烟火,臣想同殿下一同观赏。”
……
什么破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她都看了十几年了。
不如赶紧批几份奏折,好在春假的时候去玩冰嬉。
见秦知夷不说话,蔺九均语气中带了一丝委屈,说道,“听说今夜燃的烟火不输明日,臣久居颍州,从未见过建安的烟火。”
……
“好吧,好吧,都依你。”
秦知夷刚应下来,就觉得蔺九均仿佛狐狸尾巴收起来了,立刻矜持起来,一点不见刚刚狐狸媚态!
她怎么觉得从批奏折开始,就被蛊惑了。
说起除夕前的烟火,本是为了除夕的皇宫夜宴不出差池,才会在夜宴前一晚在皇城外试燃。
后来,京中都将这日的试燃烟火传得有些神乎其神。
说是一起看过除夕夜前的烟火,若是夫妻,则恩爱长久;若是朋友,则无忧顺遂;若是有情人,则终成眷属。
她不大信这些的,可是蔺九均要和她一起看烟火。
他知道那个传闻吗?
那他们如今是什么呢。
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多有严肃,甚至更像师生。
蔺九均再没有湖心亭那次那样上来就啃嘴巴,也没有帐子那次上来就搂搂抱抱的。
当然了,秦知夷知道他之前那样都是因为喝醉了。
但他也没有像在溪水村那样动不动就脸红羞涩了。
她之前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如今知道他过往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突然就在意起来,为什么要为了她,为了她又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秦知夷脑海中突然飘过‘无忧顺遂’几个大字,她面色突然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