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京城里甚是暑热,眼见也没些时日就要立秋了,还没见变天的。
这日,公主府过了午间,更是燥热难忍。
好在屋里早早放上了冰鉴,几个婢子轮番作弄着手摇式木扇,秦知夷整个人才舒爽起来,靠在榻上思索假寐。
身侧摇着蒲扇的婢子提醒她,前几日收的那个军卫,名叫兆煦的,想拜见她。
秦知夷闭着眼并未搭理,刚进来的姝花冲那婢子使了使眼色,婢子点头退下。
姝花方接过婢子手中蒲扇,一边轻巧地扇起风来,一边低了身子,轻声道,“殿下,看天色闷沉了这么些天,今日恐有场暴雨,不如现下把人见了,免得夜里受了风雨湿气。”
秦知夷闻言半眯着眼,瞧见外头热辣的阳光,眉低眼慢地说道,“行,那本宫就在院里的凉亭见他。”
兆煦好不容易等到秦知夷的传召,一刻不停地就往院里赶,奈何天气实在燥热,到的时候他已是薄汗贴身。
院里的凉亭不比屋内,冰鉴里的冰也化的快,三不五时地就需要新添。
当兆煦带着一股热气和汗味进了凉亭,秦知夷立时皱了皱眉,拿起桌案上的团扇,轻扇了起来。
时莲颇识眼色,随即对外间吩咐道,“亭内加只冰鉴,再抬一架薄荷熏笼进来。”
兆煦看起来颇有些羞窘,在婢子们进出搬挪物件的当口,匆匆行了个礼,“奴……属下拜见公主殿下。”
这句称呼,惹得秦知夷笑出了声。
公主府里的面首才自称奴,兆煦是有官职的军卫,他这看似笨拙的称呼,实则是有些心思的。
秦知夷觉得有趣,靠趴在软枕上,“听说,你想做本宫的贴身侍卫?”
姝花心下猜想八成又是个来自荐枕席的货色,只觉可笑,扬声问道,“那你可是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兆煦迟疑了一瞬,回答道,“属下,擅舞剑。”
秦知夷面上不显神色,只淡淡开口道,“取本宫那把剑来,给他舞。”
不一会,那把剑便被递了上来。
秦知夷拿过剑,抚摸剑柄的镶嵌的宝石和悬挂的流苏,慢悠悠地说道,“舞得好,这把剑便赏给你了。”
随即,秦知夷将剑刃从剑鞘中抽出,她的指尖轻巧地滑过锃亮的剑身。
她握住剑柄,直指兆煦的胸口,锋利的剑刃缓缓地划破了他已被汗浸湿的领口,“此刻天热,不若褪了外衫一舞,可好?”
明明是命令的语气,表现得却像是在征询兆煦的意见。
兆煦思索着秦知夷话里的意思,又想到外间传闻所说长仪公主好男色,犹爱身材壮硕的习武之人。
他咬了咬牙,直接干净利落地褪了上衫,只着一件裤装,露出了一副精壮的麦色肌肤,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胸口有一道星形伤疤。
秦知夷看到那道疤时,眼睛微眯,再看了看兆煦年轻的面容。
可惜年岁对不上,不然真有可能是陈翀。
不过身材确实好,不然也不敢这般大胆的来她跟前邀宠了。
秦知夷轻摇着团扇,缓缓开口,“本宫让你脱光了么?”
时莲闻言,上前厉声呵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殿下面前行如此不雅之举!”
兆煦猛然跪下请罪,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分辩,眼里透着害怕和些许迷茫。
秦知夷好像确实只是要他宽去外衫再舞,是他心急了,只以为她好男色,要看他的身材。
秦知夷轻咳了一声,时莲会了意,退下身去,她才说道,“本宫喜欢你的胆量,但若是舞的不好,罪加一等。”
兆煦点点头,拿起剑,于院中的烈日之下,舞了起来。
越看兆煦的剑舞,秦知夷越觉得熟悉。
姜妩酷爱看剑舞,偶然去军营探望秦扶徴时,正巧看见陈翀舞剑,觉得同那些寻常舞剑之人一样,大口称赞后,还央了秦扶徴请人到府上特地一舞。
秦知夷那时年纪小,虽不大记得,但陈翀的剑舞有独特之处,她只消见过便能认出。
人人都知长仪公主爱剑舞,若是有想要邀宠的人刻意去学。
陈翀就算藏的再深,以他爱剑之深、练舞之勤,旁人若能有幸看到他的剑舞,就算陈翀不教,也会偷学几分去。
庭院里,一舞毕,兆煦已是满身湿热、大汗淋漓。
见秦知夷一直未出声,兆煦心下暗叹不妙,慌忙下跪请罪。
秦知夷沉声问道,“很特别的剑舞,谁教你的?”
兆煦心中惊讶秦知夷一眼便识出他并非这剑舞所创之人,但公主之威,他不敢有丝毫诓骗,言道,“属下在东郊大营供职,一位同僚,他擅此舞,我、我学来的。”
自然是他偷学来的,但他不能明说。
秦知夷闻言,心下一定,原来陈翀在京城,好巧不巧还就在太尉手底下的军营里。
确定找到了人,秦知夷也就笑得灿烂起来,说道,“这么怕做什么,本宫难道会吃了你?”
她随即摆出诱人的条件,说道,“你若是能让你那位同僚和你一起在公主府比试比试,本宫就收了你,不做面首,做夫郎。”
兆煦听着话头,觉出不对来,比试的意思是指要争输赢么,他怎么可能争得过那人!
兆煦面露难色地问道,“若、若属下输了怎么办?”
秦知夷眼神扫在兆煦身上,声音里透着不真实的蛊惑意味,说道,“本宫就是要看你同那人差多少,因为本宫喜欢手把手地调教人。”
兆煦心下了然,觉得公主果然如外界所传,就爱玩些与众不同的。
他连连点头称好,说道,“明日,明日属下就能将他带至府上!”
秦知夷起身,走至兆煦跟前,她的手里捏着帕子,轻轻拭去了他额间将要滑落的一滴汗。
兆煦正被秦知夷这般小意温柔弄得晕头转向,却听得她话锋一转,带了一丝冷酷之意,“若是明日你带不了人来本宫府上,这儿,就会再添一道疤。”
秦知夷的手正要隔着帕子点到他没有疤的胸口之时,突然一声有别于这炎炎烈日,反而带着缕缕寒气的声音从廊上传来。
“殿下。”
这声殿下,喊的冰冷异常,一下将凉亭内灼热的氛围刺破,秦知夷循声望去。
回廊边上,那道青翠绿竹衣衫的身影,多少次入她梦里,此刻却好端端站在她的公主府里。
是蔺九均。
秦知夷有些不可置信,又闭了眼再睁眼去瞧。
竟真是蔺九均。
他没有死!
蔺九均面庞如玉、乌发如缎,俊俏更甚从前。
他那双眼睛极好看,犹如寂夜长河般的深邃,此刻看着她的目光更是仿佛含着些哀愁和痴怨,要望进她心里去。
秦知夷茫然懵住,他没有死,那是又去了哪里,此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见他衣冠绶带不似寻常,倒像是身入官场之人。
蔺九均作了个揖,说道,“臣见过殿下,初来府中,一时走失,失礼了。”
秦知夷人都是恍惚的,只喃喃道,“你……”
蔺九均噙了一抹勾人的笑,柔声解释道,“臣是日前新晋的台阁首辅蔺九均,来找萧将军商议一些政务要事。”
此时,廊上一个小厮跑向蔺九均,“大人叫我好找,将军的院子不在这,大人随我来。”
小厮一语毕,抬头看见院子里的秦知夷,顿时心惊下跪,“见过殿下,奴才有罪,刚一时走脱,才让蔺大人迷路至此,恐冲撞了殿下,殿下恕罪。”
小厮的话将秦知夷稍稍拉回神,他没有见过她的模样,他认不出她的。
于是,秦知夷敛了神色,有些僵硬地开口道,“没有冲撞本宫,既是找萧羿的,你速速带去就是。”
小厮连忙应好,蔺九均这边一脸平静地说道,“殿下,臣告退。”
蔺九均从容不迫地行过礼后,便随小厮离开了。
只有秦知夷还愣神地看着人的背影,心绪久久难平,他的身形不似从前瘦长,反而有些健壮结实了。
公主府,萧羿的茶室里。
萧羿与蔺九均相对而坐,蔺九均看着茶桌,出言道,“在下略懂些茶艺,不若容在下为将军出一杯茶。”
按礼说,蔺九均是客,萧羿是主,也该是萧羿沏茶才对。
但萧羿知道这位新晋台阁首辅替秦郜来说项的,他不耐地说道,“请便。”
一旁小炉上的壶水已烧开,冒着白气,。
蔺九均一边拿起茶碗,一边说道,“陛下前日同将军提过的事,将军可考虑过了?”
萧羿闻言,面色便冷了下来,“萧家经历前朝,匡扶秦氏,萧氏已有一女入宫为先帝妃嫔,陛下也当是忍心,如今又要自己的外甥女入宫为妾室。”
皇帝年逾不惑,皇后稳坐宫中,膝下一子一女,秦衡为太子,秦朝英为成宜公主。
皇帝想笼络萧宋两家,让秦衡娶了宋钊的女儿,本打算让秦朝英和萧羿定亲,却没想秦知夷活着回来了。
皇帝如今已设台阁,朝政大权逐渐收拢,只剩军权迟迟未拿住,他欲想与萧家联姻,便打算让萧羿的妹妹萧婼入宫为妃。
家有爵位,又有军权,萧婼就是入宫做皇后也是使得的,萧家怎么可能容忍女儿进宫为妃。
“将军慎言。”蔺九均将一杯清茶斟好,放在萧羿面前,三言两语挑开大不敬之言,“萧小姐当是表外甥女才是。”
萧羿皱了眉,不屑地继续说道,“大人尽管将此话回于陛下,萧某不是那等畏首畏尾的鼠辈。”
蔺九均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萧羿极其不悦的神色,一时房中无人说话,气氛焦灼,如有一场无形之战。
良久,蔺九均知道萧羿的决心,只说道,“将军还是亲自呈言于陛下,如此谗言,臣实不敢进。”
蔺九均撂下此话后,便要告辞离开。
萧羿盯着蔺九均翠竹青衫,只觉十分碍眼,目光发冷地说道,“大人爱着翠竹衣衫,是爱好一贯如此么?”
蔺九均未回头,说道,“始终如一。”
而此刻,花间阁里。
一个小婢女进来叩头传话,“殿下,听前院的人说,蔺大人见过将军后,刚刚离开。”
秦知夷挥了挥手,对小婢女说道,“下去吧。”
秦知夷望着窗台上栽种的君子兰,郁郁葱葱,神色却是暗沉下来。
她虽无意于朝政,也听过一些朝政上的事,只是她没想到新晋的台阁首辅是蔺九均。
怎么会是他?
却是他也没什么不妥,他没有功名,以他的才智正是适合入选台阁。
但建安城很快就要风起云涌了,如今只是表面的万里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