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况下,忽然有人怯生生地唤“娘亲”这实在太诡异了,众人一时都戒备起来。
裴怜尘心里打鼓,怎么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呢?不等他想起来,灌木丛哗啦啦一晃,一个毛茸茸的小身影冲了出来,直直往裴怜尘扑过去,差点被唐景策一剑削成两半,幸好裴怜尘拦得快,才没让那没头没脑的小家伙当场丧命。
“胡小腰?!”裴怜尘看见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娘亲呜呜。”胡小腰瑟瑟发抖地扑进他怀里哭,“我不敢去妖界,听说开天会的扶光使收留妖物,我才来的,方才我听旁人说,有什么天什么司的杀进来了,然后裴怜尘也跟着来了,他们觉得棘手,讨论着要不要把你抓去,我忽然想起娘亲就叫裴怜尘,就偷偷往外跑——”
裴怜尘顾不上旁人惊诧的目光,掐着胡小腰的腋下把他举起来,让他同自己对视,皱眉问他:“胡小腰,你想怎么把我骗走?”
胡小腰眨眨眼睛,哇地一声哭了:“你怎么知道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爹爹在山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别人一起来打爹爹。”
裴怜尘叹了口气,把胡小腰放下,不想跟他解释自己能听到心声这件事,只是对他说:“你真是好坏不分,算了,你走吧。”
胡小腰犹豫了一瞬,怯怯地往前爬了一步:“娘亲,我——”
裴怜尘屈指弹剑:“不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先藏起来等着我,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这个糊涂的小东西。”
胡小腰一哽,吸了吸鼻子,掉头跑掉了。
裴怜尘叹了口气说:“这小狐狸自己都不知道,他身上带了应死蛊,碰到活物就会传染,你们不要碰我。”
应死蛊这东西有些邪门,起初是为玩弄人心而存在的,中蛊之人可能会死,但却并不会马上死,在蛊毒发作之前碰到别人,就能立刻将蛊传递出去,以命换命,但除了下蛊之人,无人可解,也没人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会发作。
苏持盈有些焦急:“师兄——”
“不要紧。”裴怜尘说,“我又不是活人,发作了也不一定会如何,何况,只要在它发作之前冲进去,杀了下蛊之人,便无事。”
“你倒是很会想嘛。”半空中传来一个嘲讽的声音,“放心,我无意伤你性命,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
听见这个声音,不等旁人有什么反应,崔瑾知先跑上前去:“魔物!你把小叔爷还给我!”
崔瑾知垂眼看向他,恶劣地咧嘴一笑:“偏不,有本事自己抢。”
琴音乍起,竟然带了分从未有过的暴戾杀气,直直卷向半空中的斩玉。
数团黑气凭空涌起,化出利齿一口咬住了那琴音,吞吃下去,又长大了些。
紧接着,那黑乎乎的东西接二连三地出现,裴怜尘认出来了,这玩意儿和恶渊下的大概是同一种东西,被人们常常统称为邪祟,比魔物更低级的种族,诞生于世界的浊恶之中,形态各异,但都一片混沌乌漆嘛黑的。
当初他在恶渊底下养的大毛二毛小毛就是这类东西,没想到人间竟然也藏着这么多,能被开天会收集起来聚在此处,也是不容易。
那些邪祟以在场的众人修为来说并不难对付,可是数量实在太多,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杀也杀不尽,缠人又恼人,顿时喊杀声乱成一片。
崔瑾知压根没耐心去管那些扑向他的邪祟,直直地朝斩玉冲过去。
裴怜尘怕他出事,正要抬脚追上,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蹿出来,撞了一下他的腰扭头就跑。
“胡小腰!谁让你碰我的!”裴怜尘高声喊他,却被一拥而上的邪祟挡住了视线,他挥剑劈开那片黑压压的邪祟,胡小腰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小狐狸,方才竟然没跑,躲起来听他说话!
裴怜尘又气又急,正要往前去找寻胡小腰的踪迹,那边崔瑾知已经被斩玉掀了个跟头,吐出一口血来。
裴怜尘在心里骂了一声,转头去接住崔瑾知,带着他稳住身形,那边斩玉的鞭子就落了下来。
裴怜尘举剑格挡,锋刃相交铮然作响。
“还给我!”崔瑾知又喊,这一声竟是已带上了哭腔。
“还?”斩玉歪了歪头,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猛地向下一压鞭梢,裴怜尘挥剑挑开,带着崔瑾知向后退避开。
崔瑾知用力一拨弦,琴音划作雪青色的丝线缠绕想斩玉,斩玉毫不犹豫地甩开鞭子抽碎了,问:“你在闹什么脾气?我以为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我不是你们崔氏的人,我根本不是人,你要我怎么还?”
崔瑾知恨恨地咬着牙,又要不知死活地往前冲,裴怜尘哪敢让他去送命,死死拦下他道:“别被他牵动心神!”
斩玉发出一声嗤笑:“晚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鞭子竟然有一半没入虚空,而另一半,直接从崔瑾知身侧的虚无中钻了出来,狠狠地将他卷住,猛地收紧,又拉起来往上一甩,崔瑾知竟然凭空消失了一瞬,再出现的时候,已经被斩玉卷到了身边。
斩玉朝裴怜尘随手丢出一把暗器,而后悠闲地拍了拍崔瑾知的脸:“看在你千里迢迢追赶我而来的份儿上,接下来的好事,我也带上你。”
是血蛄子!这玩意儿循着灵气而动,沾上了就会往人血肉里钻,裴怜尘吃过这东西的苦头,不敢怠慢集中精神,将魂力凝于剑锋之上,迅速地一个个斩碎了,而后抬眼望向斩玉,发现他竟带着崔瑾知要离开。
“小崔道友!”裴怜尘喊了一声。
崔瑾知被鞭子勒得喘不过气,只徒劳地挥了挥手。
斩玉下手好像真的没有轻重,裴怜尘心中浮现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人这样被勒着是会死的?
裴怜尘不敢拖延,立刻追了过去。
谁知那些缠人的低级邪祟却顷刻间围拢过来,像是得了斩玉的命令一样,说什么也要把他们堵在这里。
“裴道友,我不是来跟你作对的。”斩玉的声音传来,“山上的人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从前的那个人呢,曾给我留过一道命令,叫我必须拦你,不能让你上山去做喂阵法的祭品。如今我契咒已解不必再听他差遣,但看在他曾放我自由的份儿上,我好心完成这件事,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云无囿让这魔物拦着自己?这臭小子,全天下就他最爱与自己作对!
不度山已经这样近,只要没有人阻挠,很快就能飞上去的!裴怜尘心中着急,手中的剑也不再讲究章法,只管往前劈砍挑刺着。
然而杀着杀着,却忽然不对劲了,一个天谨司打扮的修士忽然朝他出招,裴怜尘猝不及防险险避开,正想问他怎么回事,却听见耳边喧哗惊起,不止他一个人遇见了这样离奇的事。那修士再次举刀冲来,裴怜尘定神一看,那人的眼瞳已经变成了一片黑灰,显然不是人了!
“精神不要松懈!”花不败的声音响起,“这邪祟会趁机侵占你们的身体!不要让钻空子!”
原来如此!大夏已经太平了太久,这些修士很少有参与过这样大规模的战争,一瞬间的疲乏和松懈是必然会出现的,而眼下唯一能以乐声为他们提供鼓舞、清魂凝神的人——崔瑾知,早在最开始就已经自己方寸大乱,被斩玉抓在了手中。
再这样下去,山河卫的先锋必然开始互相残杀受到重创,这样的损失,就算是宋时清白非梦他们赶到,又或是开天会的援军赶到,也难挽回了。
裴怜尘顾不得拦路的邪祟,拼了命地往斩玉追击过去,顾不上被撕扯下几块皮肉,他一定得把崔瑾知立刻抢回来!
斩玉也察觉到他的意图,往前方的虚空之中甩出鞭子,在离他数丈远的地方又凭空出现勾住地上的草木岩石,拉着他和崔瑾知瞬间穿梭过去。
裴怜尘哪里肯让他跑掉,踏风而去身化剑光顷刻追至,以魂力凝出数道飞剑砸下,斩玉虽闪身躲避,却仍被那飞剑余威震得动作滞涩了一瞬。裴怜尘得了先手,再捏剑诀,唤起飞剑刺向对方。斩玉甩出暗器,与飞剑撞在半空,爆裂开一簇簇明晃晃的幽绿火花。
见裴怜尘是铁了心要追,斩玉索性不逃了,左手一揽半昏半醒的崔瑾知,右手挥鞭袭向裴怜尘。不属于人间的魔族之力破风而来,沉甸甸得犹如实质,如一座山峰压下。
裴怜尘心中一凛,强行从那种陌生的震慑之中苏醒过来,并指一拂剑身,擦出一阵微不可闻的清越之声,细小的、来自人间的声音从剑身上生了出来,眨眼间划作汹涌的灵流席卷了他的周身,轰然对上了那来自于世间浊恶的力量,卷起一阵呼啸的狂风。
此为清都剑法第一式,问道。无名形而为天地,有名播而为万物。无有之间,常观其道。
裴怜尘再挥剑,问道接一式相生,有无相生,恒也,他周身盘旋的灵流哗啦啦地向四周再度蔓延涌起,气势竟比方才还要骇人,裴怜尘手腕往前一送,剑光破空而出,如漫天惊电流虹。
斩玉先前使出那一击,耗费得力量太多,尚需一息的缓和之机,眼下不可能瞬间避开,但他也当然不会杀到硬生生接裴怜尘攻击,一抖鞭子收了回来绕在身周,形成了一圈幽暗的屏障。剑光刮过的那一刻,屏障瞬间碎裂开来,但这已经足够了,斩玉再次用鞭子产生的错位空间,带着崔瑾知转移到了剑光中心之外,只在小臂上擦破了一道血痕。
“奇怪。”斩玉并不知道裴怜尘得了楚灵均的传度,十分惊讶,“你怎么比从前厉害了许多?为何精进得这样快啊?”
裴怜尘不给他喘息之机,剑招接得很快,已经再度追击而至,这下斩玉一时没办法甩开他,只好一手挟持着崔瑾知,一手同裴怜尘斗法。
发觉斩玉在下意识地保护着崔瑾知时,裴怜尘的心绪一时有些复杂,但这一点反倒为他提供了不少便利,因此他并没有继续深想下去,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剑招。
十数招后,斩玉终于露出了破绽——为了避免半昏半醒的崔瑾知被剑气刮伤,他手中的鞭子迟疑了一瞬,竟然选择了挡开飞向崔瑾知面门的那道剑气,裴怜尘趁机一剑斩向他的手腕,而后刺向他的胸口。
谁知就在此时崔瑾知朦朦胧胧地瞧见了那道刺来的剑光,一下子惊醒了,忽地抬手召出琴弦一拨,竟然替强弩之末的斩玉挡下了这一击。
裴怜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崔瑾知!你看清楚!”
崔瑾知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糊涂事,嗫嚅了一声,没辩解什么,只是猝不及防地一挥手,那些发光的琴弦竟好像活了一样迅速游动起来,贴着他和斩玉之间的缝隙穿过去,而后猛地缠绕勒住了斩玉。
斩玉吃痛手中一松,崔瑾知便趁机挣脱了他。
“你要用我给你找来的本命法器杀我?”斩玉似乎觉得很好笑,促狭地看着崔瑾知。
崔瑾知咬了咬牙,说:“我当然要杀你,你这个魔物。”
“我怎么记得······”斩玉不紧不慢地说,“你一开始是想问我什么事来着,怎么不问了?是已经知道了,还是——不敢问了?”
斩玉的呼吸猛地一沉,没有回答。
裴怜尘唯恐生变,说:“魔物最擅长蛊惑人心,不要听他说话。”
说罢举剑就要解决被琴弦暂时控制住的斩玉。
“等等!”崔瑾知忽然高声说,“我没什么不敢问的,魔物,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杀了我的小叔爷,上了他的身?”
斩玉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说:“在你六岁,闯了个大祸的时候。”
崔瑾知的身形忽然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他为了救你早就死了。”斩玉得意地说,“我捡了个漏,把他的魂魄吃了,还有了能自由行走的人身,唯一不太好的一点就是,我被迫接受了一些他的意愿,有时候不能自控,必须得护着你。说来我的确得感谢你,所以,这点小麻烦,我还是能忍的——”
崔瑾知愣愣地听着,忽然问:“这二十余年,都是你?”
“没错。”斩玉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从你六岁做噩梦哭醒,到现在,都是我。”
崔瑾知沉默下去,斩玉眼中暗光一闪似乎在盘算着如何挣脱,裴怜尘正欲出剑,那原本缠绕着斩玉的琴弦忽然游动张开,出乎所有人意料,猛地刺穿了“斩玉”身上的七处致命关窍。
它与人身融合得这样深,饶它原本是魔物,也根本难逃一死了。
“斩玉”微微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崔瑾知。
崔瑾知抹了一把脸,说:“我三岁识字记事,四岁失了双亲,小叔爷收养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