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白非梦的精神头倒还算好,裴怜尘起床的时候,就看到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没事了?”裴怜尘走过去,仔细看了看他。
白非梦仰头冲他露出一个微笑:“我没事,前辈。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了,说那些没用的胡话,想想就丢人。”
“那就好。 ”裴怜尘微微松了口气,“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不要怕。”
白非梦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其实仔细想想,我是故意的——想要她哄我、安慰我,跟我说一切都不怪我······”
裴怜尘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当然不——”
白非梦却打断了他:“这些也都不重要,最主要的,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想听她说她舍不得我。”
裴怜尘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明白白非梦的意思。
白非梦眨了眨眼睛,天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看起来有些近乎于含泪的错觉。
“我已经是抓着浮木的人了。”白非梦说,“我不敢松手,可也找不到岸。”
白非梦在院子一坐就是大半天,一动不动地仰着头,望着天空。
起初没有人敢去打扰他,后来裴怜尘觉得有些不对劲,坐到他身边,正要问他怎么了,无意间顺着他的目光往空中一望,动作忽然顿住了。
院子上空笼罩着阵法,外头的东西进不来,几张纸页落在了半空无形的屏障上,用醒目的大字写着:
交出乐荼
妄图独占神族后裔 居心何在
一群道貌岸然之辈
······
“别看了。”裴怜尘慌张地扯了扯白非梦的胳膊,想让他回屋去。
不远处的宋时清也发觉不对,走了过来仰头看。
她看了一会儿,就转而拉起白非梦回屋去了,面上没什么表情。
“你好好休息。”宋时清扶着白非梦靠在床头,“没事不要去院子里了。”
白非梦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说:“宋姐,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
“何事?”
“旁人都是情至浓时、男欢女爱,才得来腹中胎儿。”白非梦轻轻地说,“可我们之间,不曾越界,却有了这样一个麻烦,你说······是不是不该留着?”
宋时清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说:“如果你觉得需要,我们可以效仿其他人。”
白非梦受宠若惊地松开宋时清的袖缘:“什么?我、我们真的可以吗?”
宋时清理所应当地说:“当然可以,如果你觉得身体现在没有问题的话。”
白非梦的耳朵唰地红了,嗫嚅道:“可我觉得······好像将要玷污你。”
宋时清神色平静:“怎么会这样想?在我看来,交合是族群生命延续的一种仪式,若你我心怀虔诚,为何会觉得是玷污?如果在你看来,我们的孩子在降世之前需要这样一个仪式,那我就陪你完成它。”
白非梦脸上的红晕很快褪去了,甚至在眨眼间变得有些苍白,他抿了抿嘴唇,小声说:“不用了,其实也不是十分必要。”
······
不多时,宋时清走了出来,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裴怜尘还等在院子里。
“宋姑娘······”裴怜尘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原来前辈这些日子,在门外应付的都是这样的言语么?”宋时清十分愧疚地看着裴怜尘,而后又往外走去,“我去同他们解释清楚。”
裴怜尘伸手拉住她:“宋姑娘!你现在出去,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不要解释,没有人会听的!”
宋时清没有说话,裴怜尘以为她不相信,连忙又说:“真的,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信的、和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你就算是拼上一切赌咒发誓,说你绝不会利用乐荼神力做任何事,他们也不会信!”
“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宋时清猛地甩开了裴怜尘的手,她的眼角因为愤怒而飞红,看着这样的她,裴怜尘不由得怔了一下。
宋时清的情绪难得有些激动:“我难道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么?前辈,我知道你想去接云驰回家,我也想,白非梦也想!可我们却偏偏只能被困在这里,凭什么?更何况,小白腹中的那个东西,一天天长大,你没发现他的精神越来越差了么?我帮不了他!我给他再多的灵力,都不能缓解他身上的痛苦,他需要医修!说实在的,以我一个人,也能在外面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不想忍了。前辈,我修道,从来不是为了受这窝囊气。”
其他人听见了动静,都接连推门走了出来,迟疑地站在门边望着他们。
“若是仙门正道不容我。”宋时清决然地说,“无所谓,只要我够强,我带他走,哪里都能活。”
宋时清说罢就转身往门外走,裴怜尘追上去:“宋姑娘!你先冷静,你已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了——”
“宋姐······”身后忽然传来白非梦弱弱的呼唤。
宋时清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看他,语调不自觉地软了软:“怎么不乖乖休息?”
“宋姐,不要这样。”白非梦扒在门边,近乎乞求地望着她,“不要为我坏了道心,不值当。”
宋时清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一会儿,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暴戾之气缓缓地消散开去。
“你先回屋歇着。”宋时清说。
白非梦站着没动,宋时清又说:“听话。”
白非梦抿了抿嘴唇,退回了房中。
宋时清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裴怜尘怕她冲动,快步追上她:“宋姑娘,你打算做什么?这种时候,解释是最没用的。”
“我不解释,我把方才的话跟他们再说一遍。”宋时清冷着脸走向院门,“和解不了,那就算了,既然他们是铁了心要为难我,什么仙门正道,我也不在乎。”
“你让流云山如何自处?”裴怜尘还想劝。
宋时清嘲讽地笑了笑:“我早跟他们说过了,如果我在外头出了事,一切以明哲保身为准。”
裴怜尘心中唏嘘,到头来,宋时清还是学了她师兄当初的做法。
宋时清毫不犹豫地抬手一勾,大门轰然洞开。
外头的接近傍晚的阳光斜斜洒落进来,将门口那些猝不及防的人都映成了背着光的影子,一条条晦暗的、晃晃悠悠的影子。
宋时清深吸一口气,抬手在面前的虚空中一握,一柄未出鞘的青色长剑出现在她手中,她冷冷地望着眼前那挤挤挨挨的黑影,高声说道:“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尔等若不自行散去,休要怪我剑下不留情。”
人群先是安静了一瞬,而后爆发出了哄然的议论。
有人高声喊道:“宋真人,你这是要同仙门百家为敌么!”
“你怎能如此罔顾大局,置天下苍生于何地呢?”
“原来你竟是欺世盗名之辈!枉我从前是那样景仰你!”
一声声的讨伐愈来愈不堪入耳,宋时清索性拔出了剑往门边一插,而后将手搭在了剑柄上,岿然不动地挡在了院门当中,任他们唾沫横飞地辱骂。
她在等太阳落山。
裴怜尘看出来了,宋时清早就彻底放弃了同这些人讲道理,只等太阳落山的那一瞬,与天地一同沉入黑暗。
罢了,不拦了。正如宋时清所说,她修道不是为了受这窝囊气,谁修道也不是为了受这窝囊气的。
为一人,还是为万人,也当看他或他们,值不值得。
裴怜尘深吸一口气,哀戚地望向门外的人,轻声说:“你们走吧,若是不走,谁也救不了你们了。”
没有人听他说话。
院子里头,叶疏和被吓得躲在影壁后不敢出来,只敢扒着影壁往门边看,崔瑾知迟疑了一会儿,走到裴怜尘身边,悄悄问他:“裴道友,宋真人是认真的吗?”
裴怜尘点了点头。
崔瑾知一惊:“这怎么行!他们虽然······很过分,但罪不至死。”
裴怜尘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同崔瑾知解释。
唐景策吊儿郎当地溜达过来,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抬手搭在后脑勺转了一圈,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期待太阳落山,杀杀杀!”
裴怜尘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昭昭,你正常点儿,不要像个邪修似的。”
这样焦灼而喧哗的情境下,谁也没有留意到白非梦房中那细微的动静。
白非梦垂着头跪坐在房中,眼中淌下了两行红金色的泪,像是某种鲜红的晶莹剔透的果子汁水中搀着细腻而浓郁的金粉。
那是他的血。
自从被白柘强迫改变身体之后,他的血就变得极为不稳定,有时候是像人一样的鲜红色,有时候又掺杂着金色,现在金色更盛,大约是因为他动用了神明之力。
他将手搭在了隆起的腹部,试着看向了与这个孩子有关的、千万个可能的未来。
而现在,他们似乎正在走向其中最坏的一个。
他看见了日落后宋时清走火入魔,看见许许多多人在问往祈来阵中灰飞烟灭,看见天罚降下
、将云无囿与一个戴着兽首鬼面的男人一道烧成了灰烬,看见了裴怜尘躺在了一具空荡荡的合葬棺中,拥着一件旧衣散去了魂魄。
他还看见天谨司在此一役遭受重创,李无错锒铛入狱自裁谢罪;看见妖族从此无人压制、大肆进犯人族地界,烧杀抢掠烹人为乐;看见各路世家拥兵自重,大夏疆域四分五裂······
至于他自己,大约是力量不够的缘故,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但这已经足够让他做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