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就近寻了个小镇按剑落下，在镇中唯一的酒馆面对面坐下来。
“宋姑娘怎么会来？”裴怜尘看着对面的宋时清，还是觉得十分意外。
宋时清看向他，问：“前辈身上隐约有一股黑气，可否容我看看？”
裴怜尘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附生蛊，这东西离开下蛊人太远基本就没用了，因此大大方方地递出了手：“是附生蛊的影蛊，过几日就会消散。”
宋时清却不由分说地握上他的手腕，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直接催动灵力进入了裴怜尘的灵脉之中，将那附生蛊绞了个粉碎无踪。
裴怜尘毫无防备地发出一声轻轻地痛呼，微微弓起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宋时清松开了手，一旁的崔瑾知好心地扶了裴怜尘一把，担忧地看看裴怜尘，又看看宋时清。
而唐景策，一直板着张臭脸在旁边自顾自地喝果酿，看见裴怜尘出糗才嗤笑一声：“师兄真是弱柳扶风。”
“前辈见谅。”宋时清说，“我担心那蛊毒对前辈有影响，还是彻底解决了安心。”
裴怜尘知道她是好意，忙说：“多谢。”
宋时清却说：“不必，我曾听白非梦说，几年前，他被人追杀落入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时我在闭关，是前辈和云驰一同去救的他。这回云驰或许遇上些麻烦，不能及时赶来援救前辈，我应当偿还当初的恩情，前辈不必谢我。”
裴怜尘看了一眼唐景策，又问：“宋姑娘，你可有听闻，合墟白氏已经举族加入了开天会。”
“我知道。”宋时清微微颔首，“去年秋天开始，我就再也没办法联络上他。”
裴怜尘不解地问：“那宋姑娘没想着去找他么？”
宋时清沉默了片刻，才说：“找过，他被开天会奉为吉神，我去找他想带他走，他却不肯。”
裴怜尘哑然，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或许真的是人心易变吧。
“那你现在还想带他走吗？”崔瑾知忽然问。
宋时清思索了一会儿，说：“想。”
“那我们何不一起去找呢？”崔瑾知说：“我虽不善战斗，但可以从旁协助，就像是今日那只大狐狸，你若是先同我说好，我是可以帮你多拦它一瞬的。”
宋时清看了看他，摇摇头：“他们若是动真格，以你的修为，就是去送死。”
崔瑾知压根不觉得羞赧，一握拳：“那我们更应当一同去对付他们。”
裴怜尘又扫了一眼唐景策，心说你们可别在这儿大声密谋了，万一唐景策真的和对方有关联，那你们这不玩完吗！赶紧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快别撺掇宋姑娘，人家流云山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呢。”
崔瑾知“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地点点头，倒是很乖巧。
唐景策把一杯果酿喝得见底了，咂咂嘴，说：“带我一个。”
裴怜尘十分吃惊：“你？”
唐景策坐没坐相地往桌上歪，托着腮，懒懒地掀起眼皮看向裴怜尘：“你怀疑我是吧？”
裴怜尘：“我——”
“别狡辩，你就是怀疑我，你徒弟也怀疑我，所有人都怀疑我。”唐景策哼了一声，“我也怀疑我。”
裴怜尘不由得蹙眉：“昭昭，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有问过，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
“我被师尊关在了问往祈来。”唐景策的目光有些失神，“师尊好像拿走了我的一些记忆，我得找回来。”
裴怜尘听云无囿提起过这些事，有些不忍：“若是那些记忆，不堪回首呢？”
“什么意思？”唐景策皱眉，“你最好给我说明白。”
裴怜尘沉默片刻：“若你曾经做了错事，与开天会的贼人勾结。”
崔瑾知迟疑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问：“唐前辈以前也是开天会的吗？”
四人都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
唐景策嗤笑一声：“原来如此，在我想起来之前，跟你们是一伙儿的，放心吧。”
宋时清却说：“唐前辈，我可以查看你的记忆吗？”
“你看吧。”唐景策毫不在乎地摆摆手，“我自己都找不到的记忆，你要是能找到，我谢谢你。”
苏持盈并指点在唐景策额间，过了许久，才放下手，疑惑地摇了摇头：“的确没有可疑之处，但这就是最可疑的地方。”
“昭昭！”裴怜尘连忙起身绕过桌子，跪坐在唐景策身边，有些担忧地揽住他的肩，“难受是吗？”
“废话。”唐景策没好气的说，“谁被剖开记忆不难受？”唐景策嘴上凶巴巴的，人却很自觉地靠在了裴怜尘身上，跟个真正的小孩子似的。
宋时清瞥了他们一眼，继续说：“唐前辈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与开天会或开天会有关的事情。”
崔瑾知眨眨眼睛，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一起？”
裴怜尘觉得有些头疼：“这些事能不能就交给天谨司，你别拉着宋姑娘他们凑热闹了。”
“不是凑热闹。”宋时清顿了顿，说：“我是真的想再见白非梦一面，再同他问问清楚，若他是被人胁迫，我会救他；若是他自甘堕落，我就杀了他。流云山我会安顿好，前辈不必担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裴怜尘自然不好再阻挠，思前想后，看着宋时清说：“宋姑娘，我有一件事要单独告诉你。”
“好。”宋时清点点头，倏地展开了小造境。
裴怜尘惊叹了一下宋时清如今的修为，才说：“小满他这回，是想——”
“小满是谁？”宋时清问。
裴怜尘一顿，改口说：“云驰他，是想亲身登仙诫台，引出开天会，装作走投无路投奔他们，在最后关头，借问往祈来阵将他们聚集在某处，与天谨司里应外合，将其一网打尽。”
宋时清皱了皱眉：“为什么要这样？他明明可以摊开了说明白，号召仙门百家一同协助天谨司剿灭开天会。他现在的做法，或许天谨司和其他人的损失最小，但他很危险。”
裴怜尘苦笑：“是啊，可他已经去了。”
宋时清忽然问：“我早就怀疑了，他真的在修无情道吗？这不像是无情道会选的做法。”
裴怜尘微微一怔：“他······”
宋时清想了想，又说：“那前辈告诉我此事，是想叫我协助？”
裴怜尘点头：“嗯，我想着，开天会绝不会轻易信他，所以抓他上仙诫台这件事，最好是由我来做，由我来让他受仙诫之刑，能更快地打消开天会的疑虑，也让他少受些苦。”
“我明白了。”宋时清说，“前辈如果难过，也可以预先服些凝心丹。”
“凝心丹？”裴怜尘有些意外，“我并非修无情道，也可以服食凝心丹么？”
“可以。”宋时清肯定地说，“凝心丹只是一种暂时隔绝感情、让人心绪平静的丹药，不是无情道当然也可以吃，只是不修无情道的没有必要特意去吃罢了。”
裴怜尘心里忽然一颤：“我看到，阿驰吃过很多凝心丹。”
“有多少？”
“有一墙的空瓶子。”
宋时清难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前辈，我们修无情道的，吃一两颗能管一辈子；其他人么，据我所知，吃一颗的威力也不小。一墙的空瓶子，他若还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那他原本绝对不是正常人。”
裴怜尘脑子里瞬时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怀疑他在修极情道。”宋时清斩钉截铁地说，“从前我没有证据，现在我有证据了，八九不离十，他一定修了极情道。”
极情道？裴怜尘晃了晃，他当然听说过极情道，悲天悯人、极尽仁心的极情道，没人活过不惑之年的、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极情道。
宋时清恨铁不成钢地继续说：“极情道，真的会把脑子修坏。从前他那么讨厌天谨司，现在却心甘情愿地给天谨司卖命，一定是那位李大人用什么天下苍生的说辞诱惑了他，他愿意救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见裴怜尘许久不出声，宋时清才又说：“前辈也不要太过伤心，他此去是舍身证道，成也败也，看造化，若是能成，那前路必然一片坦途。”
裴怜尘缓缓地点点头，没有出声。
他有些说不出话来，纷杂的情绪都堵在了他的胸口，最后只化成了一个念头：
要是自己当初没有把程小满从小桥村带走该多好？
程小满或许早就实现了他童年最大的愿望，怀揣着他对这世间所有的热爱，安稳而快乐地活着，根本不必踏上这样艰险的路途去证所谓的道。
他忽而想起了云无囿离开之时、在李无错的院子里留给他的那个阵法幻境。
他在那个幻境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对方的存在。
原来程小满也是这样想的吗？
若是当初不曾相见，该有多好。
可惜自己愚钝，竟然到现在才意识到。
这些年那孩子心里压了多少说不出口的苦，受了多少风霜摧折，要靠那样多的凝心丹才能勉强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裴怜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勉强定了定神。
待到万事了结，他一定要带程小满回家去。
见他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宋时清打了个响指，小造境倏然消散。
“我知道了！”崔瑾知忽然一本正经地敲了下手心。
宋时清：“什么？”
“刚才裴前辈忽然掉下来，所以一伸手刚好接住了。”崔瑾知认真地说，“我不是故意唐突前辈。”
众人：······
唐景策嘲笑道：“不是刚才，已经过去半天了，你一直在回味吗？”
宋时清也说：“现在没有人在问你。”
裴怜尘则揉揉额角，诚恳地说：“我听不得裴和前两个字放在一起，你叫我老裴、小裴、裴爷爷、裴叔叔、裴道友什么都行，别叫我‘赔钱呗’。”
“好的，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裴道友。”崔瑾知彬彬有礼地说。
裴怜尘只觉得惊奇，那斩玉一个魔物，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一板一眼的正经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