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裴怜尘和崔瑾知一道登上了前往繁川的贯月槎。
上一次乘坐贯月槎,还是自己失忆的时候,裴怜尘不禁有些恍惚,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云无囿败家的行为,痛心疾首地垂下头捂住了脸。
那次从莲堤去玉京就飞四天,就他俩人,云无囿包了贯月槎的最顶层,花了千倍的钱财!败家子!败家子!
而且自己明明可以变成魂体藏进混元镯里的,他们本来只用出一个人的钱!
到底是谁教云无囿这么花钱的?!
“你怎么了?晕船?”崔瑾知的声音响起来,“我去要眠丹?”
眠丹是为那些天生恐惧坐贯月槎飞行、或是乘坐时身体不适的人准备的,服下一颗能睡三四天。
“不用。”裴怜尘摆摆手,“我就是想起一些旧事,一时心绪起伏,过一会儿就好了。”
“想你徒弟了?”崔瑾知了然地说,过了一会儿又问:“我能问问,你和你徒弟的事吗?”
“可以啊。”裴怜尘十分大方,“你想知道什么?”
崔瑾知想了想,问:“他是你养大的吗?”
“算是吧。”裴怜尘抬眼看向窗外流淌而过的云,“我从他十岁,养到了十九岁,后来我死了。”
“你死了?”崔瑾知有些意外,“怎么死的?”
裴怜尘的睫毛颤了颤,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说实话,只好模棱两可地说:“跟他有关。”
崔瑾知“哦”了一声,继续问:“你为什么要养大他呢?他原本跟你没有什么关系吧?你养他的时候,会觉得烦吗?你因他而死,恨他吗?现在是回来找他报仇吗?”
裴怜尘收回目光,微微眯起眼睛:“小崔道友,你这是在问我吗?”
崔瑾知一哽,不说话了。
裴怜尘也没有急着问,而是敲了敲厢房内的机关铜铃,叫贯月槎上的侍者送来了些点心和一壶茶。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一样叫了一点。”裴怜尘将装着点心的格子盘往崔瑾知那边推了推,“有想尝尝的吗?”
崔瑾知看了一会儿,挑了一个小麻花,咬得嘎嘣作响。
“这个要吗?”裴怜尘随手指了指桃子酪。
崔瑾知扫了一眼,摇了摇头。
“喜欢脆脆的?”裴怜尘笑吟吟地问。
崔瑾知一愣,重复了一遍:“喜欢脆脆的?”
裴怜尘撑着下巴盯着桌子对面的崔瑾知,说:“看来你有自己的喜好,为什么不敢说呢?又或者是,为什么觉得自己没有?”
崔瑾知张了张嘴,像是被麻花噎住了。
“你今年多大了呀?”裴怜尘不自觉地拿出了哄小孩的语气。
“三十九。”崔瑾知闷闷地说。
裴怜尘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说:“果然是小朋友。”
“不是,是三十九。”崔瑾知以为他听错了。
裴怜尘想了想,“斩玉,算是你爷爷辈的了吧?”
“嗯。”崔瑾知点头,“是我小叔爷。”
“算算年纪,我跟他算是同辈吧。”裴怜尘说。
崔瑾知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说:“哦,这样。你看起来很年轻,我以为你只有十几岁。”
裴怜尘被他逗笑了,问:“你是跟在你小叔爷身边长大的?”
崔瑾知神色黯然了下来:“是,我爹娘死得早,听说是我还未满月的时候就意外走了,是小叔爷把我养大的。”
“那你一定很喜欢他,很亲近他吧?”裴怜尘说。
崔瑾知没有回答,却说:“小时候别人笑我没爹娘,我识字早、记事也早,那时候不懂事,自己溜出去找我爹娘,差点丧命,是小叔爷拼死救了我,可——”崔瑾知忽然一顿,不再继续说了。
裴怜尘等了一会儿,崔瑾知还是没有出声。
“没关系。”裴怜尘安慰道,“不想告诉我就不要勉强。”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崔瑾知闷声说,“我或许是想告诉你的,但这件事我自己也没有弄清楚。”
“那先等你弄清楚。”裴怜尘温和地说道。
“你不吃吗?”崔瑾知推了推桌上的点心盘。
“我是魂修,吃不了这些。”裴怜尘摇摇头,“你把想吃的吃了,不爱吃的留着,待会儿叫人收走就是。”
崔瑾知眨眨眼睛,呆呆地点点头。
傻乎乎的怎么看都不像早慧的样子,裴怜尘有些想笑,但是忍住了。
再过几日,贯月槎就能降落在繁川,没想到,却忽然起了变故。
原本应当按照既定航线行驶的贯月槎,在一个清晨悄无声息地偏离了路线,驶入了一片晦暗不明的迷雾之中。
等众人发现不对之时,贯月槎已经在迷雾中行驶了快一个时辰。
“船上的司星师呢!”有人高喊起来。
贯月槎由燃烧灵石矿驱动,有固定的路线,司星师是整艘贯月槎的最高负责人,需要时刻注意着航向有无偏离,如今已经偏离了一个时辰,司星师还没有发现,可以说是严重的失职了。
侍者只知道说些空话叫大家稍安勿躁,很快,就有人嚷嚷着来到走廊上,要一同去最底层的船舱内找司星师。
“小崔道友,我们也去。”裴怜尘冲崔瑾知招招手。
崔瑾知听话地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问:“我们去做什么?”
“不知道司星师是不是出了事,得去看看。”裴怜尘有些忧心忡忡地小声说,“何况,若是他在想办法驶出迷雾,被人打扰了也不好。”
船上的侍者根本拦不住这些气势汹汹的修士,很快,众人就来到了最底下,在星轨舱的门前停下来。
原本应当守在这里的守卫都横七竖八地倒下了,阵法也已被破坏,舱门大开。
“还没玩够吗?”里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想把这玩意儿顺道开回去。”一个少女说,“有了这个,我就不用住在那座古墓里面了,地下太潮,我的毛都快长蘑菇了。”
众人闻言都不由得骇然,有人大声冲里面喊:“你们是什么人?!”
里头安静了一瞬,过了一会儿,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戴着面具的男人从门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扫了一眼堵在门口的众人,而后目光停在了后头的裴怜尘脸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冲他微微一笑,说:“你真的回来了,好久不见。”
众人都回过头去看裴怜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都往旁边散开了些。
“阿爸,他是谁呀?”一个少女从男人身后探出头,她长着一双青色的狐狸眼。
“是我们要抓回去的人。”男人抬手揉了揉少女的脑袋。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有人问。
“是啊。”有人附和道,“你要是来抓人,那你就瞅准了抓,劫贯月槎干什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要是识相,就赶紧让贯月槎回正轨,否则我们这么多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一时都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男人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微笑着轻声说:“我好像忘了说,我要活着抓回去的,只有一个。至于其他人——是小风的零嘴。”
话音未落,青色的狐火猛地升腾而起,那少女迎风化作了一团巨大的、青色的狐狸形火焰,啸叫一声从半空中扑了下来。
众人还来不及发出惊呼,一道淡蓝色的剑光已经破空而至,硬生生逼得那只“狐狸”在半空中打了个旋。
“狐狸”在半空中回过身,塌着耳朵冲裴怜尘凶狠地龇了龇牙。
“你认识胡小腰吗?”裴怜尘举剑指着它。
“狐狸”一愣,迟疑地眨了眨眼睛,而后猛地扑了过来:“你把他怎么了!”
裴怜尘挥出剑光挡下风生狸的爪子,一边避开对方的攻击一边颇为无奈地说:“他在找你,我给他治伤,帮他洗澡梳毛,喂他吃饭,他学了些法术,就独自去找你了。”
风生狸又蹿上了半空,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
“小风。”男人又喊它,“你玩儿去吧。”说罢看向裴怜尘,手中凝出一杆通体银白、遍布幽蓝裂纹的陌刀,话音未落,一刀劈下。
与此同时,风生狸得了他的话,一旋身扑向了周围的人。
裴怜尘只来得及运起魂力接下对方的一击,陌刀极重,而剑走轻灵,更何况,这本是战场上常用的武器,通长一丈有余,两面是刃,又谓之斩马剑,很少有修士会选择这样笨重的法器,裴怜尘从前也没有和用陌刀的修士对阵过,一时不能从那似有千钧之力的刀下轻巧脱身。
来星轨舱要说法的也都是修士,见那狐狸冲来,五花八门什么术法都丢了出去,一时间舱内像是炸起了烟花。
谁知这些术法落在风生狸身上,就好像一滴水落入了河面,只是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就消弭无踪,那风生狸嘴巴一张,嗷呜一声,竟追着那些乱飞的术法尽数吞了下去,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扑向了人群之中,张开爪子轻而易举地拍飞了几个。
众人原本仗着有术法傍身,并不太惧怕,可见这怪物竟然根本不怕术法,不由一时各自乱了阵脚。
就在此时,一声琴音铮然作响,张开了一片无形的屏障,风生狸一头撞在了上面,往后仰倒迎风打了个滚。
“有用!”有人惊喜地高喊道,四下里寻找是谁出的手。
崔瑾知平举双手,掌下是七道雪青色的光弦,有刺啦作响的细细闪电时不时冒出来。
一个修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狐狸法身是无形之物,亦需无形之术才能阻挡!”
风生狸不高兴地冲斩玉龇牙,又想扑过来,崔瑾知岿然不动,信手拨动琴弦,竟将风生狸硬生生逼退了数丈。
一道寒光倏然迫近,原来是沉木见风生狸被克制,转而来对付崔瑾知了。
刀光毫不留情地穿过了乐声,狠狠劈下,崔瑾知哪里见过这样的武器,被那凛冽的杀意一刮,下意识抬手去挡,那由灵力凝成的七弦根本禁不住陌刀沉重的冲击,顷刻间就碎裂开来,眼看着那刀刃就要击碎他的胸膛。
崔瑾知微微睁大了眼睛,在最后一刻才想起要向周围的人求助,这里有些人也是用的刀剑之类的武器,应当是可以挡下来的!这一瞬息间,他转眼看向周围,谁知周围的人早就远远散开了。
“铮”地一声嗡鸣,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柄剑斜斜挡在了他身前,接住了陌刀的刀刃。
崔瑾知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是有人贴在自己身后,环抱着自己从身侧举起剑,挡下了这只差毫厘的一击。而后他感觉到有人揽住了自己的腰,一把抓住腰带往旁边一扯,将自己扯到了身后去。
他这才看清楚,原来来救自己的,是比自己还矮了半个脑袋的裴怜尘。
他这些日子尽管恭恭敬敬地叫着对方前辈,可心里倒没真把裴怜尘当前辈,毕竟裴怜尘如今生得面嫩,崔瑾知只当他是个带着前世记忆的小孩子。
可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不等崔瑾知想清楚,裴怜尘已经一把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哎。”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裴怜尘,“就差一点点。”
“你们若是来抓我的。”裴怜尘冷冷地看着他,“那我跟你们走,放这一船人离开。”
男人想了想,冲半空中炸毛的风生狸招招手,问:“小风,这大船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咱们就走了。”
风生狸打了个转:“阿爸决定。”
男人沉吟片刻,说:“下来。”
风生狸于是落下来,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盘在他肩头。
男人笑吟吟地看向裴怜尘,朝他伸出手:“那我们走吧。”
裴怜尘往前走了一步,身后的崔瑾知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身后的小朋友好像不太乐意。”男人看向崔瑾知。
“没事。”裴怜尘回过头,安抚地冲他笑了笑,眨眨眼睛:“你就呆在这里,相信大家会一同想办法驶出这片迷雾的。”
崔瑾知皱起眉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答应要帮你,一起去捉你的徒弟,还要押送往仙诫台,如今一件都没有做到,我不能在这里就跟你分开。”
“哦?”男人故作好奇,“捉你徒弟做什么?”
“跟你无关。”裴怜尘板着脸说。
崔瑾知似乎有些委屈,“不是你要我帮你的,为什么又说跟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