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程小满的“生辰”,经了不久前乱七八糟的一夜,裴怜尘差点把这件大事忘在了脑后,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今日已经快要过完了。裴怜尘腾地掀了被子坐起身,完了!他本来准备今日白天去集市上给程小满买些生辰礼来着,眼下都已经二更天了,还在开着的集市只有天光市了,可天光市卖的大都是些从地下挖的、偷的抢的之类来路不正的东西,他不想拿这种东西送给程小满。
裴怜尘坐在床上愣了一会,下床去走到院子里,把睡得正香的丁素给晃醒了。丁素迷茫地听他说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了:裴怜尘原是要给程小满准备生辰里结果被自己搅合忘了,现在他睡不着所以也不让自己睡,必须陪着他一起想怎么办。可丁素从来没过过什么生辰,哪里想得出来呢,只能欲哭无泪地打着瞌睡。
裴怜尘思前想后,丢下困得鬼迷日眼的丁素独自出门去了。
清晨程小满醒来的时候还恍惚了一瞬,今日师父怎么不来催自己了?他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赖床也好没意思,于是爬起来把自己拾掇好,走进院子里,却也没看见裴怜尘的影子。
“他昨夜出门去了。”丁素一边打坐一边打呵欠,“你自己玩吧。”
程小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走到琴前坐下,闷头自己弹了起来。
丁素听了一会儿,问:“弹得什么呢?好像没听过。”
“生气。”
“什么?”丁素没听明白,“生气是什么曲儿?”
“就是,生气。”
等到下午的时候裴怜尘才回来,回来就喊程小满,程小满自个在屋里头看书,只当没听见。
裴怜尘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丁素:“你今天惹他了?”
“我没惹!”丁素大呼冤枉,“是你自己惹的。”
裴怜尘一听也有点慌了,赶紧去敲程小满的门,敲了三遍才敲开,程小满站在屋里,故意说:“我还以为师父今日不回来呢。”
“哪儿能呢。”裴怜尘从袖里摸出一个东西,要递给程小满。
“什么东西?”程小满故意不接。
“生辰礼。”裴怜尘哄他,“我去准备这个才回来的晚了,不是成心的。”
程小满眼神转了转,“哼”了一声,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不想要啊?”裴怜尘晃了晃手,“那就——”
程小满一把夺过去,两三下把外面包着的油纸扒了,拿出一条黛蓝与月白杂色的发绳来,丝绳很新,但看起来手艺不太好,编的并不十分规整,末尾坠着小小的银铃铛,晃一晃却并不会响。
“这是平安铃,平日里是不会响的,若是遇上些不对劲的东西,它就会响起来提醒你。”裴怜尘解释道,“我想你若是这个月考上了学宫,入了学就要穿学子服,问仙院的衣服都是月白色,用这个绑头发,应当会很配。”
程小满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现在就要戴上!”
“急什么,到时候再——”
“我不,我就要现在戴上!”程小满把发绳又塞给裴怜尘:“师父给我戴上。”
裴怜尘拗不过他,只好拉着他到院子里坐下,解开他头上的旧发带,重新帮他把头发束起来。丁素在旁边指指点点,伸手勾下来程小满鬓角一缕碎发,对裴怜尘说:“哎呀,你真是的,别都这么全部往后拽,当心给孩子拽秃了,这边留一点点碎头发,好看。”
“留在前面扎眼睛,梳上去不会秃的。”裴怜尘不为所动,大手一挥把那缕头发又抹了上去。
“梳久了会秃。”丁素又伸手把那缕头发勾下来。
“小孩子额头全部露出来才精神!”
“你懂什么!留点才俏!”
程小满坐在中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们吵得急眼了,把自己真的薅秃了。
丁素索性施术凭空捏出一面水镜来,对着程小满,问他:“来,寿星说,要不要留几缕头发。”
程小满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区别,在他眼里,头发全梳上去,那就是刚梳好的样子,散下几缕碎发,那就是自己玩久了头发乱了的样子,只是这话他不敢说,他怕丁素直接将水镜砸自己脸上。思前想后才说:“素素姐,新发绳是师父送我的生辰礼,这回就按师父的意思来吧。”
他说得有理,丁素一听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连忙收了水镜,给裴怜尘道了个歉。裴怜尘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忽然有些怀疑,是不是丁素说得的确有些道理,否则程小满怎么要拿生辰礼来做理由,而不直接选自己呢?
没了丁素捣乱,头发很快就束好了,程小满站起来蹦跶了两圈,晃了晃脑袋,感觉到小铃铛轻轻敲在自己耳廓上,满意得不得了。
丁素却忽然大叫一声,把裴怜尘摁到了椅子上,说:“不行,我手痒,今天一定要给人梳个头!”然后伸手就把裴怜尘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定睛一看,居然是根筷子!
“你,你你你,你怎么用筷子挽头发!”丁素大为震惊,“我看你也不像这么不讲究的人啊!”
裴怜尘目光暗了暗,想起了魂飞魄散的邵嘉,一时有些低落,只是说:“给我,我就是想用筷子。”丁素听他语气不对,讪讪地把筷子还了回去,裴怜尘接过筷子,正要将散下的头发重新挽起来,却又被丁素摁住了手。
“让我来嘛!”丁素央求道。“很快的!”
裴怜尘听不得他撒娇,只好随他去了,丁素高兴了,从他平日里放杂物的厢房搬出一个妆匣。
见他那么大阵仗,裴怜尘心里又有点打鼓,对程小满说:“小满,今天不做功课了,带你去逛集市,看大戏如何?”
程小满自然是求之不得。
裴怜尘于是催丁素:“快些弄,小满等不及了。”
“没有啊。”程小满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裴怜尘对面,帮丁素捧着打开的妆匣,说:“慢慢弄,玉京的集市到二更天还有呢,我又不着急。”
裴怜尘只好坐在那由着丁素鼓捣他的头发,一时如坐针毡。
其实他以前束发都是由侍女来的,修士的发式不似朝中儒士那般死板,儒士们只能全部盘在顶上,修士们则花样百出,无论是扎着盘着披着都可以,发饰更是繁多。
少年时侍女们就总爱在他的头发上做文章,经常变着法儿地给他梳漂亮的头发,似乎很以此为乐。
但裴怜尘不太喜欢过于花哨繁复的,许多男修士喜欢的精致发饰都用料实在,本身金银玉石已经不轻,还要制成高高的发冠、长长的簪子,有一些还会在两侧挑下长长的丝带与多宝流苏,更是繁重。
裴怜尘在及冠礼上试过一次后只觉得头上顶了个大石块,压得自己一整天晕头转向,再不想顶第二次。
及冠之后,他就叫侍女们全部给他梳上去簪成个简简单单的发髻,正式些的场合顶多加一只小小的莲花冠。
不过他的侍女们可不会就此罢休,即便是梳最简单的一个发髻,每一束头发的走向、弧度,侍女们都要精心打理上许久。
后来他为情所困独自出走去奔龙原修行,再没有人给他打理头发,日子一久,他就学会了自己用一根棍子盘发,好不好看不重要,盘成一团不会散就足够。如今他已经许久不曾让别人给自己梳过头,觉得十分不习惯起来。
“非得用这根筷子嘛?”丁素一手抓着裴怜尘的头发,一手翻自己的妆匣,他的簪钗发饰倒是多,从男到女一应俱全,虽然材质都是不大好的,但样式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
可裴怜尘看着只觉得心疼,这些都是他的钱,要是早知道养丁素这么费钱,他最开始一定不会租下这座院子!当初省下的钱,终归以另一种形式没了!
丁素终于翻到了一根偏白的牛角簪子,末尾雕成朵半开未开的玉兰花,打眼一看还有些像玉:“我觉得这支适合你。”
裴怜尘垂眼看着手里那根筷子,没有搭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他明明知道,就算是时时戴着这根筷子,那只断头鬼也不会再出现了。这根筷子,不过是一座永远的空坟、一块无字的墓碑而已。
“我也觉得。”程小满说,“其实邵嘉哥哥早就嫌弃这根筷子了,他之前还偷偷问我,能不能劝你买个新簪子,他想换个好点的地方住。但是我说师父很穷,还是算了。”
裴怜尘:······合着只有我不舍这根筷子是吧?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丁素一锤定音,“小满都觉得合适,那就它了。”
都这么说了,裴怜尘也不能反驳什么,于是不吱声了,任由丁素鼓捣自己的头发。
丁素梳头发和他从前的侍女还不一样,侍女们的手总是非常轻的,谁也不敢弄疼他,但丁素不怕,丁素捋他头发的力度像是跟他有仇。
最离奇的是,丁素虽然扯得他头皮发紧,但最终梳好的头发看起来却又松松散散的并不规整,丁素只将他上半部分的头发绾在脑后,斜斜地横插一支簪,簪头的竹枝露出来,从前面也能看见些许;下半部分的头发则披散下来,丁素还专门抓了一束捋到他胸前来。
“看起来乱乱的。”裴怜尘不满地说,“散下来的头发风一吹就会到处乱飘。”
“这叫飘逸。”丁素翻了个白眼,“很多修士都是这样梳的啊。”
“不行,你给我弄上去梳整齐。”裴怜尘把胸前那束头发拨到后面去,也执拗起来。
“哼。”丁素冷笑一声,又把那束头发拽回来,不但没有把后面的头发梳上去,还在两侧鬓角挑出了两缕,不满地嘟哝道:“你懂什么,这样才惹人怜爱嘛。”
“你干什么!”裴怜尘莫名有些生气,伸手要拔簪子,“你别弄了,我自己来!”
“你烦不烦!”丁素被他说得怀疑花生,生气起来,小脾气一上头嘴上也没了把门的:“你这人怎么这样,难怪你喜欢的那个男人不喜欢你,你看看你哪里有一点值得男人喜欢的地方!你要是早认识我,你们俩就成了,不信你现在就去给他看,问问他是你之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小院里顿时鸦雀无声。
程小满是不敢说话。
裴怜尘是不想说话。
至于丁素,是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想承认。
最后还是裴怜尘先开了口:“帮我梳上去——”我不需要给谁看,他死了。只是后半句裴怜尘及时顿住了,没有说出口,今天是程小满的生辰,不该说这些不吉利的。
丁素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不乐意把自己梳得头给破坏掉,问程小满:“满哥,你评评理。”
“啊?”程小满愣了愣,“我评什么理。”
“是我给他梳得好看,还是他自己梳得好看?”
程小满纠结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有些心虚地小声说:“其实我看着·····差不多。无论是披着头发还是束着头发,是整齐还是乱,师父长得也没区别啊。”
“啊——!”丁素发出一声哀嚎,他要被这对师徒气死了,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对师徒就仗着自己长得俊,完全不把梳妆打扮放在心上,实在是太可恶了!于是他又扳着裴怜尘的头晃了晃,问程小满:“满哥,你再仔细看看呢?怎么会没有区别?”
恰好有一阵细碎的风吹过。
“嘶,好像是有点不一样。”程小满眨眨眼睛,他这才发觉,自己虽然与师父朝夕相处,但好像的确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家师父。“师父看起来,好像······”程小满说不上来了,想了半天,才说,“好像更好说话了。”
丁素和裴怜尘都没听懂这个“更好说话”是个什么形容,但听程小满的语气,应当不是什么坏词儿。
可我之前难道不好说话么?裴怜尘略作回想,自己应当并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疾言厉色的师父,不知是哪里疏漏了,裴怜尘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程小满说完也哽住了,师父其实一直都很好说话,这个更又是从何而来呢?连忙找补道:“是好看的。”
“罢了,已耽搁了许久;今日是你生辰,该以你为重。”裴怜尘不想再为自己纠结,自己的头发梳成什么样并没有什么要紧。
丁素生了气,原说好要一起去街上的,现在也不想去了,扭头对付他的同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去了,这个枝叶生得形状不好、那个花开得过头,他拿着把剪刀哐哐开始折腾。
到西市长乐坊的时候已是傍晚,夕照之下,触目所及,到处都笼着层淡淡的金辉,裴怜尘带着程小满踏进饕餮楼的大门时不由得有些恍惚,几十年过去,皇权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