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欢受那一掌的一瞬,其实是有些始料未及的。
他脑中模模糊糊地想,好像低估了晏宁封印解除后的修为,起码应该调动一点灵力护身的……唉,飞得这么远,加速度这么大,摔到地上应该会很疼吧……
却落进了一个溢满冷香的怀抱。
许清欢费力地抬起眼,望见一道紧绷的下颌线——叶凛稳稳地将他接住,从后面揽着他落了地,而后下意识地低头朝他的伤口看去,目光不由自主地一颤。
许清欢有些好笑地想,这样的场景好像发生过很多次了?但他现在没有办法给叶凛一个回应——胸口疼得要命,五脏六腑都被晏宁那一掌震碎了一般,他还要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越过人群,看到苏清融将晏宁带上玄乌飞远。
众人愣怔一瞬,而后议论声与震惊声再次骤起。峨眉派掌门最先反应过来,激动地大喊道:“不能让这魔头跑了!”立刻飞身去追。其他人也纷纷回过神来,朝晏宁和苏清融离开的方向追去。叶凛目送着一道道光迹从苏清融方才开的结界豁口中穿过,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微小的“叶凛……”,接着臂弯便陡然一沉。
相似的温度和重量忽而在脑海中闪回,叶凛下意识叫了声:“许欢!”低下头才发现方才还能睁眼望着这场闹剧结束的许清欢已脸色苍白、不省人事了,先前还没那么明显的伤口也开始泛出了丝丝的黑气,似乎在侵蚀人的身体。
他顿时有些慌了,顾不上越界地就将灵力探入许清欢无力设防的经脉,筑起屏障保护其不受魔气侵袭,而后将人打横抱起,四下张望,却只见一片被妖兽踏足、经历鏖战后的废墟。正当叶凛有些焦头烂额、无所适从之时,视线里匆匆跑来一个身影,让他眉目一松。
许清欢的意识在一片黑雾中浮沉。
大抵是晏宁那一掌混了太深重的魔气打在他胸口,将他身体搅得翻江倒海,又因着在十七草手下同样的地方受过一次伤,这次的昏迷显得格外难熬。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自己有时发起高热,下一秒却又如坠冰窟,瑟瑟发抖起来;有时仿佛有人将他高高抛起,浮动在云层里,而后又蓦然下落,坠入不见底的深海,让他窒息。
但每次在他近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会有一股力量将他带回来,包裹着、拉扯着要将他从那黑雾中拽出来,给他冰冷与温暖、重力与呼吸;还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告诉他不能在这里倒下。于是仿佛漫长到过了几个世纪后,许清欢的意识终于清晰起来,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归鹤门的承尘,不至于让他同上次一样产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误会。许清欢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却在同时感受到了另一只手的存在——有人同他的掌心交叠,温度透过逐渐恢复的感知传入他识海中。
他勉力侧头,向暖源看去,叶凛跪坐在床边,头靠在伸出握着他手的手臂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是睡着了。他的面容安静,眼下却难得的有些乌青,像是没怎么休息好。
许清欢心头微动,想试着坐起来看看情况,又害怕自己的动作惊扰了叶凛将人吵醒,两难间,叶凛却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眼睫颤了颤,睁开了眼,正好对上许清欢的视线。他先是一愣,而后立刻直起身来,凑近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许清欢开口想答,嗓子却干得说不出话。叶凛看出他的困窘,起身去倒了茶来,又小心翼翼地扶许清欢坐起身。一杯茶水下肚,许清欢咳了两声,总算发出了声音:“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叶凛接过茶杯放下,语气似有些后怕,“你伤势太险,近乎在鬼门关边走了一遭,你可知道?”
许清欢没想到自己伤得这么重,见叶凛脸色不太好,忍不住想调节气氛道:“你应当没改行当医修吧?是归鹤门的医修救了我?”
叶凛摇摇头:“是药王谷的少谷主亲自为你诊治的。若不是他,只怕你有通天的修为也难再醒来。”
“傅少谷主?看来我改天得好好去谢谢他了。”许清欢这回是真的意外了,只在混乱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傅景珩竟然帮了他一把,他运气还真是不错。
只是除开傅景珩的妙手仁心,他知道还有一个人更值得他的感谢。许清欢的目光落在叶凛眼下的青痕上——他再熟悉不过那道在他昏迷期间一直缠绕在他身边的灵力了。叶凛照顾了他一天一夜,这发现让他既震惊,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欣喜。说来叶凛好像对“许清欢”格外好,甚至让他感觉超过了对待“许欢”时的温柔,这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是因为他原身比许欢时好看不少,更让叶凛有怜惜之情吧?
思及此,到了嘴边的道谢忽然就说不出口了。许清欢心里没来由地发酸,踌躇半晌,终只是问:“这两日应当发生了很多事吧?荀盟主和沈铭他们怎么样了?”
叶凛虽然希望他不要刚醒就接触这些事,但也知道他的关心,轻叹出一声道:“那日事情结束后,荀鹤、荀弋和沈铭三人就被交至仙庭处理了。荀鹤在临去前自愿卸下仙盟盟主和归鹤门掌门之位,如今归鹤门的事务由归鹤门大长老看顾,仙盟之事则由我师兄代为处理。”
萧丛代理吗?这倒是算不上多意外,许清欢思忖道。原著荀鹤退位后由荀弋坐收渔翁之利,但眼下荀弋被他揭穿,也一并被扭送仙庭,剧情便只能偏移到其他人身上。论资历也许萧丛排不上号,但论人品、修为和能力,萧丛确实是最佳人选,仙盟盟主之位若真能让萧丛坐实了,他也能更放心些。
只是他总觉得,纵使这桩归鹤门的旧事已是板上钉钉了,他却还是很难相信荀鹤会做出这样的事……或许是他这个读者对这位老盟主的些许偏私吧。
沈铭望着许清欢毫不犹豫飞身入局的背影,忽然感到有些迷茫。
有些事情只有做了,才发现并非自己想要的那样。他回头看到观赛台上衣衫染血、伤得或轻或重的弟子们,还有不断奔走在其间的医修们,巨大的负罪感逐渐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正当他在痛苦中浮沉时,一个声音却将他唤醒:“阿铭。”
沈铭抬头,望见是荀鹤苍白着脸,胸前的伤口刚被处理好,就急匆匆地到了他面前。他一愣,下意识地去扶他,又别扭道:“荀盟主……为什么不好好坐着休息?”手却终是没有撒开。
荀鹤摇摇头道:“为师知道你的性子,定是在自责了……你无需如此,要怪就怪为师吧。若不是为师当年失手将阿琛……你我也不至于到今天这般田地。”
“只是今日之事,你实在信错了人……为师并非要为自己开脱,可当年之事发生后,为师第一反应是想去找师尊自首的,可荀弋却用师尊不能再失去一个弟子、这件事传出去归鹤门会元气大伤之类的话将我拦下,还替我编好了谎言……我一时鬼迷心窍,也不愿归鹤门当真因为我坏了名声,才答应了和他一起作戏。”
“所以……他并非是他口中说的……被动地助纣为虐?”沈铭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声音颤抖道。
……助纣为虐?
原来,他真的是那样的人。
说起来有点愚蠢,但即使事情到了现在,荀鹤还是很难相信,这个与魔族私通搅动风云、置归鹤门于不顾、模仿已故师兄字迹将他调虎离山的,是他向来委曲求全、甚至算得上几分窝囊的师弟荀弋。
荀鹤忽然觉得自己极其失败。从始至终,他只将目光放在师弟和徒弟们的修行上,却对他们的真正的心思置若罔闻。如今看来,荀琛有自己的热爱,荀弋早就生了异心,而他一心想要弥补培养的小徒弟沈铭,也如他当年一般,被荀弋蒙蔽了双眼,做出了覆水难收之事。
而他一直维护的门派,也被魔族搅得天翻地覆。藏书阁的惨案发生后,他第一时间亲自去探查了,也看出那些伤亡弟子身上的火系青云宗功法,只能是许清欢所做。但这实在太过明显,就像将真相摆在面上、生怕他不拿走似的,让他很难不怀疑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其实不只萧丛,他最近也在归鹤门中感觉到了微弱的魔气,他没有声张,一是不愿引起恐慌,二也是不想打草惊蛇。这会儿将两件事连在一起看,兴许正是魔族嫁祸的许清欢,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魔族会将目标放在这位最近有了些声响的宗主身上。
但作为仙盟盟主考虑,魔族既然已经将爪牙伸向了许清欢,若他毫无动作,许清欢难保不会受到其他的伤害。与其放任自流,不如做好表面功夫,迷惑敌人。于是他有意派了弟子将许清欢带走,看似是缉拿凶手,其实是想将他保护起来。
弟子们出发去擂台处寻人后,他本想在主殿静待许清欢被带回后,问问他对这件事的头绪,却突然在桌案上发现了一封信笺。打开后,里面竟是荀琛的字迹,熟悉的笔锋穿越时间的长河,瞬间将他的心悬吊了起来。
明知也许是奸人的诡计,荀鹤还是在看完信后,决定前往信中约见的地点。于情,其实当年他们谁也没有下过那深渊、寻到过荀琛的尸身,虽然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地走到那断崖边,都有过这样的念头,也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荀琛当真还活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过着他向往的的布衣生活;于理,若非荀琛本人所投,那这递信之人既能仿制一个已故十几年的人的笔迹,必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就算这是一个圈套,保险起见,他也必须要亲自踩上一回。
于是许清欢的事只能被他搁置,甚至只来得及嘱咐主殿值守的弟子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行踪、假装他在主殿办事不见客就启了程,去到了信中的地点,不出意料地一无所获,最终无功而返,却在蹉跎的两日中正好错过了归鹤门门中的暗流涌动。而从方才许清欢举手落袖时手腕处深重的青紫痕迹来看,他派出去的自以为信任的弟子,竟然胆大包天到对这青云宗的宗主动了私刑,到头来却还要让人家来替他揪出叛徒、稳定局势。
荀鹤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一切还没有发生,他们师兄弟三人相处得还是那么融洽:荀琛喜欢偷懒,总是被他耳提面命地拎回来修炼,看着他那赖皮的模样,他却怎么都生不起气来;荀弋就看着他俩鸡飞狗跳,在一旁偷偷地笑,又被两人拽来评理或帮忙,最后三人闹作一团,直到师尊过来,每个人都逃不脱训诫和惩罚。
他想自己确实是犯了太多的错了,早就配不上这归鹤门掌门和仙盟盟主的位置了,可现在才发觉,大抵已经太迟了。在和荀弋、沈铭一同踏入仙庭大门的那一刻,圣光将他们包围,再也看不清熟悉的面容。他眼前蓦然闪过那些尘封了许久不敢翻阅的瞬间,忽然叹出一声,辨不清是经年来势汹汹的痛苦,还是终究尘埃落定的释然。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