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忱窝在沙发里,腿上盖着毛茸茸的毯子。
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帘拉开,浓重的夜色从玻璃中透出来,像是电影的闭幕式。
“地上凉,快起来。”
这是在雪地里,简郁眠对季忱说过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季忱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他想起来在十岁那年,养父母嚷嚷着要把自己送回福利院。
他本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那两个人说,亲生父母就是被自己克死的时候,季忱彻底爆发了。这就是他的底线,一个十岁孩童的底线。
小孩和成人的力量本就有差距,更何况还是一对二。
季忱被踹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吐出一口血,耳朵里除了嗡嗡耳鸣,就是暴怒的养父摔门而出的声音。
“我们是养不起你了,没爹娘的野种!滚回去当你的孤儿吧!”
声音散了,房子里再次变得空空荡荡,其实一开始也只有季忱一个人,只是,他以为自己会有家。
门敞开着,季忱知道会有人看热闹,好奇着这一家人发生了什么事,但不会有人多管闲事来关心他。
摔倒了,就要马上爬起来,才不会被人笑话。
但季忱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不听,不看,什么也不想,任由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将他的整个人,乃至整颗心都冰封。
他还没有体会到爱,却已经明白什么叫做恨。
有一个人在这时很没有眼力见地走进来,在他面前蹲下。季忱还是趴在地上没动,但暗自里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把小刀。
“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季忱没有想到,这道声音竟然来自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生。
那份迟来的羞愤一下子涌上心头,他觉得好丢脸,就像是自己小心翼翼吹出来的泡泡被人戳破了一样。
呼吸不稳,季忱带着满腔的愤恨,摆出一副凶恶乖戾的样子想把这个男生吓跑,想让他远离这场是非,离开自己的视线和世界。
艰难抬起头后,他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像是一池的纯净山泉水,又像是不染尘土的天空。
男生的瞳色很特别,是一抹极淡的青。眼神里没有捉弄成功之后的恶趣味,没有被伪装起来的嘲笑,甚至没有好奇。
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或者说它们都明明白白地被摆在季忱面前,毫不遮掩。
季忱习惯察言观色,习惯解读大人们内心的真正想法,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就这么好心。
“我不用你管。”
季忱敏感地察觉到这个穿着初中校服的白发男生,还是对自己有一点害怕的。
自嘲之余,他还是敛起自己眼中的戾气,像是一只收起爪子,但依旧充满着攻击性的猫。
但男生没有离开,就算害怕也没有,甚至一边留意着季忱的反应,一边向他伸出手。
“地上凉,快起来吧。”
男生坚持着再次开口,季忱盯着那只冷白的手,心里更加烦躁了。
他咬着牙说:“我说我不用你管,你是听不懂吗?放学了就回家,在我这里浪费什么时间?”
季忱想的是,如果男生放学了还一直不回家,他的父母肯定会出来找他。
到时候不仅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在那里上演亲情大戏,还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他看起来还是个三好学生吧,跟自己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关系?
季忱还是忍住了没有说脏话,刚刚学的。
男生脸上没什么表情,注视着季忱的眼睛,季忱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不时眼神里流露出来一些恐吓的意味。
最终他站起身,季忱看着他一步步离开,在门边停顿一下之后,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季忱的眼神也瞬间黯淡下去,仿佛刚刚的不甘示弱只是伪装和逞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落,明明他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关心。
可是男生很快又跑回来了,脸上还带着汗。
伴随着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风从他的背后徐徐吹来,裹挟着青草的味道扑到季忱脸上。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快走!我的……父母他们回来之后会打死你的,骨头都断掉的那种!”
季忱只好再一次威胁男生,“养”字被他含糊地吞掉,似乎是在戒备着对方,也是在逃避他已经失去亲生父母的事实。
“他们今天不会回来了。”
男生摇摇头,刚刚那一瞬间的紧张已经消失不见,被平静替代。他把手上的药箱拿出来,动作熟练,像是已经演练过好多次一样。
“什么意思?”
季忱愣住,只是麻木地被男生摆弄着,脑子里闪过很多种可能性。
“你把他们杀了吗?”他试探性地问,心脏再一次剧烈地跳起来。
“我没有,只是给他们惹了点麻烦。杀人是犯法的,要坐牢。”
男生动作一刻不停,拿起酒精棉球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像是改口:“会有点疼,忍忍,很快就好了。”
他好像很不擅长对人温柔,所以这话说出来总觉得别扭。
冰凉的棉球按在伤口周围,刺痛由皮肤浸到肌肉,季忱却毫无反应。
他只是疑惑,为什么男生会见过他的养父母?他给他们惹了什么麻烦?以及……
他为什么来,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帮自己。
男生的手碰到季忱胸口的肋骨断裂处,季忱还是没忍住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受到伤害,他下意识要反击,伸手把对方推倒在地上,眼神不受控制地重新充满戒备和仇怨。
“你……”
季忱不会道歉,只是木木地看着男生,心里觉得这下他总该一甩手,然后不管不顾地走掉了吧?
然而男生并不在意季忱的态度,他只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再次靠近季忱,第一句话竟然是开口道歉。
“抱歉,是不是弄疼你了?”
季忱不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赶也赶不走,而且明明是自己推了他,他还要反过来跟自己说抱歉。
“我不怕疼,你为什么要道歉?”
“疼痛是身体给你发出求救的信号,跟怕不怕没有关系。你这里应该是骨折了,我有手机,现在给你叫救护车。”
男生指了指季忱的胸口,依旧是一副冷静镇定的样子,掏出手机打算按拨号键。
“不要。”季忱的手心里都是汗,抹在地板上滑滑的:“不要叫救护车,我不想去医院。”
季忱的亲生父母就是被救护车拉走的。
刺耳的鸣笛声就是一张纸催命符。临走前母亲满头满脸都是血,拼尽全力抬起头看他的最后一眼,成为午夜里最难以挣脱的梦魇。
因为那就是永别。之后,季忱再也没见过他们。
“断裂的骨头扎进内脏会引发大出血,你会死的。”
“我本来也不想活着了!”
季忱没法阻止男生拨打电话的动作,情绪差点失控,声音带了点哭腔。
说出这句话的只是一个男孩,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十年,人生的路才走了不到八分之一。
简单的交涉过后,电话挂掉。因为季忱的那句话,空气中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默,像是凝固的胶水一样把两个人都黏住了。
“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吧。”
“嗯,做完了。”
“那你滚……走,离开我家,不要再回来了。”
季忱死也不要上那趟救护车,就算死,也不要。
他不愿意再去经历父母经历过的一切,只要稍稍触碰与他们有关的事情,季忱就会丧失最后一点想活下去的欲望。
“医生没来之前,我得在这里守着。”
男生淡淡地说,用很平常的语气提起另一件事情:“我刚刚有一句话没有说完,杀人是犯法的,要坐牢,就像我爸爸一样。”
毫无起伏的语调,落到季忱的耳朵里却像是陨石砸下一个大坑。
“所以,我放学了也可以不回家。我之前在福利院附近见过你,那一男一女也不是你真正的父母吧。你别害怕去医院,我陪着你一起。”
“就算你真的不怕疼,也要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说出来了,才会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关心。听过一句话吗?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叫做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男生坐在地板上,坐在季忱的身边。在救护车还没来的那几分钟里,一个十二岁的初一男生对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
也许不够成熟,也许过于成熟,但都是真心话。那个时候简郁眠的真心话。
在心上开一个洞,把积压在里面的沉重和真挚都化作流水,一点点让它温和地流淌出去,就不至于让季忱觉得突兀。
常常,我们说与人交往是将心比心,你付出一颗心,我回报给你一颗心。
但想跟一只拥有着尖利爪牙的猫交朋友,需要从一开始就拿出两颗心,耐心和决心。
厌恶是恐惧的衍生。要对他说,我不会伤害你;要对他说,我会陪着你。
先让季忱不害怕自己,再让他不害怕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是十三年前,简郁眠摸索出来的,跟季忱的相处方式。
……
一场电影谢幕了,另一场电影即将开幕。
“简郁眠,你的眼睛怎么了?”
季忱愣愣地看着简郁眠的脸,那双淡青色的眼睛像是失去了神采一般地死气沉沉。
“我在酒馆里喝了他们的新品,迷迭香茶,这应该是副作用。”
简郁眠此刻还很淡定,即使他现在眼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季忱,我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