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叫阿别,她让谈飒叫她灿灿。
“姐姐说,妈妈起的名字不好听,灿灿寓意更好。”
谈飒深入居民区,在一间堆积杂物的仓库里找到灿灿。
“爸爸喝酒会打人,我不想挨打,很痛。”灿灿揪着谈飒衣角,小心翼翼探出半颗头:“我想找姐姐。”
乐梧的心都要萌化了:“姐姐在这儿呢,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呀?”
灿灿大眼睛怯生生的,面对乐梧伸过来的手,犹豫许久。她抬头看了看谈飒,在得到谈飒鼓励的眼神后,伸出小手握住乐梧。
小手五指纤细,不像他们世界里的小孩肉嘟嘟的。这孩子很瘦,像只小鸡爪,指甲缝里沾着血和泥。
乐梧动作微顿,不着痕迹看了谈飒一眼:她是人是鬼?
谈飒做了个口型:人。
乐梧放下心,招呼宁粟带着灿灿去浴室擦洗。
“姐姐们带灿灿去洗香香。”
灿灿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她们走进浴室。
西莫挑眉:“你在哪里捡的小孩,还挺黏你的。”
“不是黏我,是指望我能带她找姐姐。”
谈飒声音沙哑,迎着西莫更加好奇的眼神,没再多说,接过卫明礼放在手边的茶杯。
茶水温度适宜,她一饮而尽,干痒的嗓子得到滋润舒适许多。
卫明礼又给她续了杯茶,将她不在时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
三杯茶过后,谈飒嗓音恢复正常:“度假村的秘密,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最后三天大家不要分散,照顾好灿灿,准备迎接洗礼日。”
西莫:“你这两天跑去哪里了?”
他们转了许多天,都没在村里看到女人和小孩的身影。谈飒消失两天,回来不仅宣称弄懂了村子的秘密,看样子还想到了应对办法。
迎着西莫不太服气的目光,谈飒唇角微扬,声音却透着一丝叹息:“我与阿离做了个交易。”
在度假村住了两夜,除了西莫所说窗外闪过人脸,并未见到任何能迷惑人心的鬼怪。
后山却完全不一样。
谈飒在后山呆了两天两夜。
白天与阿离打架,晚上避开模仿乐梧等人的鬼,继续找到阿离,与她打架。
阿离白天能力削弱,几乎被谈飒压着打。晚上能力增强想要反击时,谈飒不是原地消失,就是召唤一群狗绕着她转圈。
偶尔吹几首令她犯困的曲子,气得阿离眼角冒泪花。
她都不是人了,凭什么还会犯困!
谈飒蹲在某根树杈,上下抛动闪着盈盈月色的口笛,笑容可恶:“安眠曲作用于灵魂,困了就睡嘛。不要整天喊打喊杀的,多累。”
阿离瞪着她,终于收起了利爪:“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知道度假村的秘密。”
“……我不知道。”
“度假村给游客提供统一服装。说实话,玫红色的布裙真的很丑,裙摆拖地,行动拖沓。我在度假村呆了两天,没看到村里的妇女和小孩,她们在哪里?也穿着丑丑的裙子么?”
阿离无意识做了个提裙子的动作,反应过来后怒气冲冲松开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我们千千万万的鬼魂都无法复仇,难不成要指望你们侥幸逃脱的五个游客,可笑。”
谈飒静静望着歇斯底里喊叫的阿离,下树,将编好的花环轻轻放在阿离的头上。
“总要试试吧,万一结果不同呢。”
阿离冷冷抓下花环,抬手要将它扔远。
花环没有花,用深绿浅绿的树叶巧妙编织,看起来很漂亮。
“阿离,不要成为花。离开大山,和你妹妹一起,离开这里!”
记忆中女人的嗓音破碎,那是她的母亲,在被父亲推到桌角,头破血流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给她取名阿离,妹妹取名阿别。
在卧室,在厨房,她抱着襁褓中的妹妹,左手牵着她。
“阿离,阿别,你们要出去,一定要出去。”
不足柜台高的阿离不懂母亲的话,不懂她为何眼中蓄满忧愁,却在父亲归家时变得欢喜,温顺。
母亲时常摩挲后颈,总说那里很疼。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她,不让她喘气。
七岁前,阿离能看到那里有一道红印。
母亲看不到,煮饭时,她反复抓挠。最后拿起菜刀,塞到阿离手中,双眼执拗:“你能看到对不对?快帮妈妈砍掉!”
阿离害怕极了,丢下菜刀就跑。
跑动声引来父亲,他拎着酒瓶子冲进厨房:“你对这里不满意?你忘记传说中的圣女是怎么死的吗?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贱人!”
父亲脸色涨红,肥头大耳。
像猪圈里最肥的那头见到食物,拼命吞咽的猪。
她希望有一天,父亲的脑袋能像猪头一样,圆滚滚的落在地上。
可惜没有。
它可恶又安稳的呆在肩头,大骂意图阻止他出门的母亲,拎着她走出家。
那是阿离第一次离开家,见到外面的世界。
原来世界不止有卧室,厨房和小院。还有漂亮的车,有清澈的河,有望不到边际的青山。
青山那边,会是更大的世界吗?
藤条扎进后颈,恐惧远远大于疼痛。
耳边响起模糊不清的说教,她记得里面的每一个字。属于自识字起,便整日学习的传说——无忧花的传说。
圣女意图对抗上帝,几世不得好死。最后在大山里学会归顺,觅得安宁。
教她背诵传说时,父亲会捏着马蜂蜇她的手指。
“疼吗?”
她从只会哇哇哭,到不断抗拒着喊痛。
“这点痛不算什么。如果你走出大山,外面世界会让你比这疼千倍,万倍。父亲是你的上帝,永远不会害你,所以——”
“我会听父亲的话,永远不离开大山。”
洗礼仪式上,藤条扎进后颈时,阿离脑中突然浮现母亲半清醒,半疯癫时嘟嘟囔囔的话。
“阿离,阿别,你们要出去,一定要出去。”
“不要成为花!”
阿离回家后,再也看不到母亲后颈的红印。
母亲抱着她,一边煮饭一边哭。阿别也哭,小嘴微张,露出两颗刚刚冒头的小牙。
鬼使神差的,阿离摸了摸妹妹胖乎乎的后颈。
光光的,滑滑的,那么鲜活。
十二岁时,阿离趁着被带去洗礼的机会,拼了命逃跑。
洗礼在半夜,因为白天她们会“怕生”。
许是没想到有人敢跑,负责洗礼的村长和父亲愣了半天,才连忙唤人去追。
夜晚的大山枯枝纵横,像一道道鬼影。
阿离全身颤抖,她很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接受洗礼,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
村里不好吗?山外一定安全吗?
父亲,母亲,她唯二接触过的两种声音里,谁是对的?
传说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编个假的传说讲给她们听?
十二岁的阿离逃不出大山,父亲将她带回家。母亲在阻止暴打中额头撞到桌角,尸体被带走,扔到后山。
“都是因为你,你害死了你的母亲。”
放屁。
凶手明明是你。
阿离突然变得叛逆,成为村里人人讨论洗礼失败后的异类。
父亲越打,她反抗的越凶。
十四岁的阿离泼了窗外偷窥者一盆滚烫的热油。
她不爱吃果子,不爱红裙子,所有人都说她天生就该喜欢这些,她拒绝接受。
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怒不可遏的指责她,仿佛她做了天大的坏事。
阿离抡起杀猪刀。
父亲的脑袋滚到她脚边,仍不断咒骂着,他没死,他原来是个怪物。
这个村里所有人都是怪物。
阿离也没死,她被人扔到后山,变成了一朵无忧花。
层层叠叠的大山开满无忧花,每朵花都住着一个浑浑噩噩的灵魂。
她们模仿来客,取代来客,意图离开。
有的花成功离开大山,但根仍扎在这里。
一年,两年,花根泛黄,花朵枯萎。
阿离找不到母亲,她或许变成别人的模样,就像此时她也不是她。
那是个少年人的身体。
阿离不太习惯,但这幅身体意味着自由。
村里的男孩不能走出大山,但他们可以在村子里活动打闹,不必呆在卧室、厨房、猪圈、羊圈和牛棚。
未找到游客化形的无忧花轻轻摇晃花瓣:“阿离,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阿离站在山头,向村里望。
她该走的,即使脸不是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即使离开这里很快就会死。
她不怕死,但她想起摇摇晃晃,拼命阻止别人伤害她的妹妹。
“灿灿,不要长大,不要到七岁。”
意识消失前,她从妹妹懵懂,暗含恐惧的眼里,想起七岁前的自己。
在山头,阿离摸了摸花瓣:“我想去看看我的妹妹。”
“村子里有奇怪的咒语,进去会烧的渣都不剩。”花瓣低垂:“变成游客进入村子的话,我们会忘记自己,不仅毁不掉咒语,还会重新对村里的生活心生向往。”
“就做一朵花也挺好,不用做无穷无尽的家务,还可以晒到太阳。”
阿离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无忧花没有绿色,就像她们的世界里只有红。
阿离厌极了红,以至于格外偏爱绿。
她攥着花环,迟迟没有扔出去。
“我可以告诉你村里的一切,但你要帮我找到妹妹,带她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