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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岛见到千田真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见面,女生抬起头,嘴巴张成“O”型:“好高。”
她扭头和浅野实惊呼:“在观众席上看只知道是高个子,站到面前才发现有那——么高。”
“近大远小嘛,透视作用。”浅野实同样扭头回答。
“牛岛学长,你是怎么长这么高的?”千田真举起手。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牛岛一时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千田真也没在等待答案。
一米四出头的女生们肩膀贴着肩膀,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明明只有两个人,却好像千军万马在叽叽喳喳。
牛岛终于想起这股熟悉感来自何处:每次有及川在的比赛,看台上总会聚集起女生的喧哗。
他为自己突然联想到及川感到莫名,再想到及川高中没有来白鸟泽,更加微妙了。
浅野实平日也算开朗,但和千田真在一起的浅野实,那种活泼好像是更高的维度,让牛岛有点庆幸自己不用应对的同时,有些许的……嫉妒?
不过同龄玩伴总比他这样不怎么会接话的人好,牛岛之后也见过几次千田真,她其实话不多,但常能语出惊人,只有浅野实对上她的电波,笑个不停。
这样爱笑的女生,最后归于一方小盒,线香的轻烟升起渺渺一缕,拂过黑白照定格。
接待他们的是千田先生和长子千田洋。
虽然是重组家庭,但千田先生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视如己出,已经搬出去工作的长子在这个日子也回到家中,黑色的西服,肃穆地坐在一边。
“好久没看见实了。”
千田先生寒暄了几句,察觉到浅野实的不安,向牛岛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千田洋打量跪坐在遗像前的浅野实,略昏暗的室内,耳垂上的耳钉折射出刺目的光。
那是千田真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大学千田洋有过鬼混的时期,回家和千田先生对骂,千田真却觉得变成不良青年的哥哥很好玩,和浅野实使劲一琢磨,耳钉鼻环等离谱玩意送了一整套。
收到鼻环的千田洋开始担心妹妹的审美,为了不成为坏榜样,不合时节的叛逆期迅速销声匿迹。
只有耳钉勉强称得上朴素,保留了下来。
仔细想来,千田真做过许多他摸不着头脑的事。
所谓三年一代沟,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父母更是把这些当成小女生的古灵精怪,一笑而过。
没有人想过要走进千田真的内心,寻找她最真实的模样。
也可能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浅野实在那里,所以可以对自己的责任偷懒。
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突然没了?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错误”是从哪个节点产生的?
千田洋无数次想过,见到浅野实该怎么提问。
应该生气地责问,还是狼狈地祈求,又或者虚弱的人互相舔舐伤口,抱头痛哭。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只是问:“需要给你留一点时间吗?”
像是灵魂一直飘散在远处,此时被千田洋唤回身体,浅野实望过来的眼神空泛,眨了眨才聚焦出实影。
“我——”她开口。
千田洋准备起身回避,门外突地响起一连串动静,踩着踉跄却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还撞翻了什么东西。
千田先生的低声劝说含糊不清,和室的门“哐”地被拉开,扶着门沿的女人直直盯着仓皇的浅野实。
“妈妈。”千田洋的声音里有略微的责怪,对千田先生没有拦住母亲。
“……阿姨。”浅野实只瞟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像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千田太太没有梳妆打扮,但也绝称不上不能见人的狼藉。
她理了理服装,不让任何人搀扶,平稳地走到浅野实旁边,贴着她跪坐,合拢双手。
“小真,实来看你了。”
千田洋慢慢退出房间,牛岛侧身站在门廊下,介于不至于打扰,但偏头就能看到浅野实的位置。
“我去抽根烟。”千田洋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
室内的低语持续了许久,时不时响起浅野实的附和,千田太太是不是时常在女儿的照片前这样絮絮叨叨?没有疯狂的要素,只是像分别许久的母亲在怀念往昔。
而且,今天最好的朋友浅野实来了。
“实,”千田太太转向浅野实,“谢谢你过来,辛苦了。”
浅野实猛地颤抖了一下。
和武田老师一样的“辛苦了”,千田太太像是知道浅野实经历过什么,目光怜惜又柔和。
她握住浅野实的手:“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回忆这些,阿姨先和你说对不起……”
指尖战栗,察觉到浅野实下意识的退缩,发狠般收紧,牢牢攥住唯一的希望。
“真的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泪水滚烫,千田太太深深低下头,“但是做母亲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小真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女人的头俯倒在浅野实的膝盖上,好似抑制哭腔已经用尽全部力气。
“她会不会怪我?是我的错,没有发现……没有能帮她……就算是骂我、讨厌我的话也没关系,她有没有说什么?妈妈和她道歉……”
千田真为什么要跳下去?
少女的自杀没有遗书,于是这个问题久久困扰着所有人。
牛岛的脚朝室内迈出了一步,浅野实虚扶着千田太太的肩,茫然又脆弱地望过来。
“……对不起。”
束缚住她的力量松开,浅野实抽出被按住的手。
斜阳将女生翻出窗外的身影照得清晰,她回过头,嘴唇轻启,风带起鬓角,无声的空白。
“她说、‘对不起’。”
站起身,极小幅度地摇头,像是要逃避不敢面对的什么,先是缓慢,同千田先生道别,大步加速。
浅野实落荒而逃。
逃离封闭空间挤压的空气,岸上的鱼艰难地喘息。
牛岛拉住她的胳膊。
浅野实没有哭,眼眶泛红,大口呼吸:“对不起。”
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抠拽左手腕的绷带,牛岛立刻将其隔开,圆润的指甲在男生打排球的手掌上滑了一下,妥协地泄下力气。
“对不起、对不起……”她重复着道歉,“对不起。”
牛岛等待了一阵。
为什么千田真要自杀?为什么浅野实要自杀?纷乱的思绪翻涌,时光倒流——
“我撒谎了。”原来如此。
被有意忘记的、最想忘记的部分,最后一块拼图浮出水面。
浅野实终于明白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看见。”
一个人上楼的千田真,到底想和她说什么呢?
“不、”浅野实混乱地揪着头发,在发力揪出疼痛前手又被牛岛不轻不重地拉开,“我看到了,她来找我,她说有话想和我说。”
“但是、但是——但是我在忙。”
真的是很忙的事情吗?忙到听好友说几句话的空闲都没有?浅野实不知道,她已经不记得忙的是什么,想必一点也不重要。
就是为了那一点也不重要的“忙”,浅野实头也没抬:“可以别拿你那芝麻大的小事来烦我吗?”
听到她不耐烦的回答,千田真是什么表情,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全部不知道。
手中的工作告一段落,焦躁的心大为舒畅,她想着得和小真道歉、解释清楚才行,拉开椅子,看见窗外坠下的黑影。
重物落地的声音。
“小真不是从教室跳出去的。”
斜阳下的侧影,风划过发梢,开合的口型,全都是梦境中的幻影。
现实什么也没有。
浅野实和其他所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一样走到窗边,探出头去。
“她是从天台跳下去的,一个人。”
警察复盘行动轨迹,走上天台,在护栏上趴了许久,跳下去。
没有人看到。
最后一刻千田真在想什么?她想要说出口的是什么?一个人走向死亡……太孤独、太寂寞了。
浅野实想知道答案,身体在安眠药的作用下逐渐沉重,意识却始终清醒。
她一直在想,翻来覆去地想,从那之后每一天都在想,千田真当时准备说什么?
是她拒绝了小真最后的求救信号,她必须承担责任,她必须知道,只有她能做的事,必须——
“实!”
牛岛用力捏住浅野实的肩膀。
喘息声加速,浅野实瞳孔收缩,从鼻尖到脸颊一片惨白:“我——”
“你过呼吸了!冷静下来!”牛岛严厉道。
过呼吸?什么是过呼吸?大脑如老旧的器械,运转出摩擦音轰鸣,呼吸、氧气、困难、不够——浅野实一头撞进男生的体温里。
“慢慢来,实,听我数。”
牛岛将浅野实的头按在怀里,口鼻被紧紧相贴的布料捂住,沉闷给予力量。
鼻腔吸气,腹部舒张,嘴巴呼气,腹部收缩。
一、二、三。
浅野实跟着牛岛的吐息节奏,呼吸,再来一次,呼吸。
她拽了拽牛岛的衣摆。
鼻子闷得有些红,重见光明让眼睛流出生理性泪水。
“有股味道。”浅野实揉脸。
牛岛显而易见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抬起胳膊闻一闻确认:他出体育馆洗了澡换了衣服,难道还有汗味?
这副怀疑的模样正是浅野实的目标,她坏笑着咧开嘴:“是排球的味道,若利,你被排球腌入味了。”
“……”
牛岛认真地问:“排球是什么味道?”
好问题,浅野实思考了一阵,理直气壮:“不知道,形容不出来。”
“反正一闻就知道,你是打排球的。”她竖起大拇指。
那实有排球的味道吗?牛岛想这样问,但问女生身上有没有味道似乎有点不妙,只能保持沉默。
浅野实拍拍脸颊,几分钟前的崩溃仿佛另一个人:“回去吧。”
身姿挺拔,某种坚定的信念回到娇小的身体里,屹立不倒。
“实。”牛岛跟上前,并排而行,“知道你在排球部,我有松口气的感觉。”
浅野实微微抬眉,用眼神表示疑惑。
“训练、比赛、花在排球上的时间,我比其他人更强,所以走得更远。”白鸟泽王牌对自身的实力毫无怀疑。
球队里唯一的国青选手,比别人多上几行的训练任务,跑步时将其他人甩在身后的常规速度,困难球调整攻全场瞩目的腾空。
超出常人的强大是特立独行的孤独。
但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牛岛说。
浅野实缓缓抱住双臂,像是拥抱自己。
排球是团队运动,场上有六个人,首发名单有七个人,报名名单有十四个人,集训大名单有三十个人,教练团队后勤团队有数十个人。
“若利果然爱上排球了。”浅野实轻笑,“不是喜欢,是爱。”
她小蹦着往前几步,略微旋过身来,模仿医生敲了敲不存在的诊断书,发丝飞舞:“诊断是晚期,你栽啦若利,你无可救药地和排球坠入爱河,只能打一辈子排球了。”
牛岛将浅野实眉眼里的调笑和感慨收在眼底,目不转睛。
“被排球腌入味了。”他借用她的说辞。
“那快点回体育馆和你的排球约会吧~”浅野实迈上住院楼的台阶。
太阳彻底下山,不同位置的白炽灯将影子分割出数条,或明或暗地交缠在一起。
牛岛看到一楼的玻璃门打开。
“嗯。”他说,“春高,我们(白鸟泽)会拿到冠军。”
近在咫尺的春高代表决定赛,浅野实为牛岛语气间的坚决和笃定瞪大眼睛,身后重叠的脚步声,一抹橘色蹿到她旁边。
“拿冠军的是我们(乌野)!”
日向用更大的音量回应牛岛的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