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不止是脚，对方的手同样与人类相差甚远。

她的手指比寻常人类长出一倍，指关节凸出让那处的皮肤绷得极紧，指甲像猛兽一样尖锐厚硬。

看上去只有衣物下的躯干和露出的头部保留了人类的原汁原味。

这种模样的兽人，在白亿原本的世界里倒是不少见。

兽人两个字里“人”的权重更大。由于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兽类特征，一般都属于兽人里的下等。

即使白亿对此不甚赞同，但这就是他的世界的运行准则。

因此，看清了对方的模样，白亿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恐惧厌恶。

对方因白亿的“你的衣服有线头，剪一下吧”的语气而愣住。

在提及她的触手时，从没有人是这种稀松平常的情绪。

她慢慢拉平嘴角，收起因笑而龇出的尖牙：“你不觉得这东西……”

触手尖尖在地面拍打两下，她似乎在寻找一个不会刺伤自己，又足够让白亿领会自己意图的词。

白亿眉头都不动一下：“还好吧。我看过更可恶的。”

只不过更可恶的那个，现在已经散落在海底高山各处了。

对方沉默下来。

不久后，空气传来剪刀切割皮面，以及金属与皮带坠地的声音。

下一瞬间，白亿的耳朵动了动，迅速后撤，躲过闪电般冲他而来的触手。

触手凌空抽动，破风声从白亿鼻尖甩过，又缓慢被主人收回。

“还挺快。”对方没有袭击不成的尴尬和歉意，干脆坐在地上，活动起被解放的触手。

白亿瞪她一眼，开口的每个字都硬邦邦的：“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还我人情。”

对方耸肩：“那你问呗。”

这幅无赖的模样让白亿思念起初见安惜年的那时，手掌忍不住在自己腿侧按了按，就像肉垫踩在安惜年身上。

整理好问题依次提出后，白亿得知对方没有名字，只有编号“112”。

同时获得了他需要的大部分情报。

岛屿的民俗与戒备体系算是在他意料之中，单靠黑石板的任务背景和海岸种的白沙花足够推断出来。

他在树林间遇到的那人，是圣班成员。

圣班是千年来负责海洋祭典一切事宜的宗教团体，曾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从三百年前出事开始，圣班逐渐被科学院控制。

五十年前，白沙花现世，科学院又把养护骑士塞进圣班。

堪称救世主们的养护骑士承接了原本圣班的存在意义，接收岛民们的信仰。

养护骑士们和112一样没有自己的姓名，自出生起就被科学院根据性别和编号区分。

比如白亿遇到的那位，就是圣女九七九。

简单听下来，科学院显然是破题的关键。

从三百年前海战神诞生起，深海成为了岛民们的禁忌以及困住他们的牢笼。

圣班调查队成立后，每次入海往往只能带回近半死伤。

即使如此，科学院用调查队带回的一切资源，在生化领域取得巨大进展。

他们仔细研究了深海的霸主——人鱼。制造出多样的应对器具。

甚至将其他生物的细胞与人类成功融合，造出不计其数的112，再将这些足以适应深海、足以逃开海洋愤怒的“人类”投入调查队，让他们去探索更多有关海洋的秘密。

科学院把他们称作“告密者”。

这也解开白亿在看到岛上守卫时的疑惑。

守卫的武器极其古旧，按照其水平，他在对战青章时购买的傀儡应该无法操作。

但实际上傀儡们运行起来比他想象得更加顺畅，发挥出了七成实力，显然符合这里的物理发展定律。

所以，科学院必定没有向岛民公开自己全部的科技。

恐怕科学院掌握的技术，已经超越岛上认知将近两百年的水平。

科学院内部和岛民日常使用的科技，二者如果对标他原本的世界来看，大约是超数智化时代和蒸汽时代。

“总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112适应好重获自由的触手，起身做起广播体操一样的热身动作，“你再有想问的，我也答不上来了。”

白亿抬眼：“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并且你肯定能给出答案。”

112嗤笑：“强烈怀疑。”

接着她扬起下巴：“问。”

白亿往牢房门走去：“你是因为什么被关到永夜牢里的？”

这里的牢房数量据他观察至少有十间，可囚犯只有他们两人。

“我说你这人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112不满，触手抽打铁栏杆，发出震耳回响，“这问题是我先问你的。”

白亿把自己被守卫和圣女九七九带来的真实情况告诉了112。

112边听边点头，看上去很满意事情的真相。

在白亿“该你了”的提醒下，112甩甩触手：“还能因为什么。”

“这永夜牢，只囚与大海有关的犯人。”

“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作为三百年间只成功活了一百多个的告密者其中一员，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说话间，112的两条触手卷上铁栏，往两侧施力。

一阵金属变形的声音响起。

白亿注视112的动作，在对方话音落下后已经思考完毕。

答案无非是112作为违反了调查队的规定。

或许是112拒绝进入深海，或许是112会攻击同为调查队的成员甚至对其痛下杀手。

像112本人所说，如果不是无法管控，科学院不会舍得宝贵的力量遭到闲置。

对面的铁杆缓慢且确切地产生形变，看起来招架不住112的力量。

几秒后，白亿脸色骤变。

他迅速从商城里兑换出牢笼类道具·方寸之间，朝112投掷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112身体侧闪，其中一只触手蛇尾般甩动，轻易把白亿扔出去的小盒子打到一边。

112笑起来：“夸你聪明，你真是没让我失望。”

她从开出的圆口中走出，来到白亿面前。

即使白亿立刻后退拉开距离，仍比不过触手的速度。

112在白亿身上搜寻。

很快，她嫌弃地提起武器，又扔到地上：“只有这些破烂？我还以为你身上会有更有趣的东西。”

话音未落，触手已经箍紧白亿的脖子，将他提起。

窒息感让白亿仰头绷紧颈部，指尖在触手上抠抓。

他实在太蠢。

如果112确实诞生于科学院之手，科学院一定清楚对方的能耐，理应采用双重保险。

想要关起112，科学院又怎么会只用拘束带，而不对牢门做加固。

112根本不是科学院制造出来的基因合成人类。

对方是和他一样，临时做了束缚措施，被投入这间牢房的不明生命体。

白亿咬牙，唇被冒出的犬齿刺破，血混着透明的唾液挂在嘴角。

他往下瞪视112。

“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不像是人类该有的。”112笑起来，“你确定自己是人类？不是在骗我吧？”

“都说在生死关头才容易真心换真心。你说再过一分钟，我是会戳穿你的谎言，还是得到一个诚实却已故的伙伴？”

颈部的触手缩紧。

白亿的手指抽搐般动弹，只一下就被112制住。

手骨瞬间传来碎裂的声音，混着耳边落雷一样的心跳，进一步刺激已经开始缺氧的大脑。

这人明明可以直接把他的颈骨折断，却故意箍着他看他慢慢窒息。

白亿感到自己脸上的所有血管都在鼓动，敲得头脑昏沉。

他努力蠕动喉咙，挤出声音：“那……你，说的，都是真心？”

“非常遗憾，是的。”112的嘴角落平了些，“至少那些在我的认知里都是真——”

112的嗓音戛然而止。

她的尾音没能收住，泄出含糊不清带有泡音的：“呃。”

还没弄清自己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她的全身被光团笼罩。

皮肉破开的声音接连响起，无法阻止。

她低头查看凭空出现，从体内向外刺出的几十把刀，思绪愈发想不通。

口鼻被血液冲涌，填满。

最后一眼，她看向白亿。

一秒前还被她钳住脖子即将窒息的人，此时跪倒在地咳嗽不止，看上去比还在站立的她狼狈十倍。

可在接触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时，她错觉处于低位的白亿，正冷漠地睥睨她。

那双眼眸，像是在这永夜一样的牢房里高悬的月光。

月亮操控潮汐，巨浪兜头向她咆哮。

112的喉咙上插着从背后飞来的剪刀，身体倒地，彻底没有动作。

白亿收回视线，汗水从发迹滑到眼角，再摔落在地。

R模拟出的肾上腺素褪去，白亿被折断的手指不像生死之际那样灵活精准，颤抖着几次点错商品，好不容易才选中他需要的加护。

双手和脖子被光团覆盖，开始治愈。

白亿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惜年在做什么？

白亿控制不住思绪。

如果刚才受到的致命伤影响到了惜年，让她置于险境……

双亲和姐姐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一声声熟悉的“废物”，“拖累”，“耻辱”灌入他的耳朵。

他不仅没有能力保护自己重要的人，甚至可能让对方因为他判断力低下在112身上押错赌注而陷入致命危险。

白亿想要立刻赶去安惜年身边，手脚并用地爬起却不得要领。

大脑想法纷然。

当时如果没有被惜年选作搭档，放任重伤的他自生自灭就好了。

如果第二次任务没有贪恋被人保护的感觉，厚颜无耻地黏着惜年继续组队就好了。

如果没有被投票通过固定搭档身份就好了。

如果……

轰。

永夜牢的大门开启，光线投入。

在押送人的守卫惊呼着来到他的牢门前，查看已死亡的112时。

被留在门口的犯人手臂活动，轻易挣断拘束带，将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守卫刚把手移到枪上，指尖甚至还没摸到枪身，已经被对方用掌刀劈晕。

白亿的身体尚未被商场加护完全修复。

对方的目光透过夜视镜落在白亿身上，唇角的弧度僵硬，惊愕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白亿呼吸急促，用沙哑的嗓音回答：“我没事。”

对方点点头，隔着牢门蹲到白亿面前，把视线与白亿放到同一水平。

然后她拿出设备。

“R，为什么白亿的致命伤，没有同步到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