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玥死了。

终其原因，她自己也没说清。谁能相信一个金融帝国的首席分析师会被小情儿推下游艇？——好吧，他们是会信的，金融圈在外人面前略显混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但其实不是这样，她想说，私生活比较混乱的只是个别人而已——比如她自己？

抛下正在怀孕的丈夫和小情儿出来周游世界，你看，遭报应了吧。

冰凉的海水倒灌，她早已失去了呼吸，却剩下意识在这里絮絮叨叨。事实是，叶玥死了，却没有完全死透。这不是个玄学问题，她有些冷，周身都泛着凉意，却已经不再痛苦。她能飘起来，飘过那葬身之前曾快活过的豪华游艇，那个把她推下去的男人有一张漂亮的脸，他的双眼再已没有曾经看向她时的神情，她以为的深情。

她曾以为这是爱。

真正爱她的人，会一脸冷漠地把她推下游艇么？

她真是脑子进水，才会相信曾经那些山盟海誓是爱。她被海水刷了个透心凉，浮在空中看着自己曾经的躯壳渐渐沉底。

这可是大海啊，她可能连个墓都建不成了。

叶玥的魂魄却没有停留在这里。她缓缓地飘，看下面的山川湖海。这个世界是很美的，美得让她眷恋，她爱美的东西，才会选择抛下那个契约结婚的所谓老公，和小情儿私奔。

她接下来会飘去哪里？天国么？

叶玥想，她这样的人，死后估计会去地狱吧。

叶玥生前是个体面人，帝都的首席分析师之一，行业顶尖人才。每年都能带领团队做出上千万甚至上亿的利润单，手底下的实习生都是行业里数一数二高校的硕博。

这样的人却偏偏对爱情一窍不通。

她以为top大学的留学生会对她忠诚，没想到学历不能决定情商和人品。

比如她自己，就蠢得无可救药。

飘在天上的这段时间，叶玥想了很多。她似乎只是平行地飘着，没有上天堂也没有下地狱。她是应当下地狱的，只是胡思乱想的这段时间，她总免不了想起一个人。

许君安。

仔细算算，他这会儿应该也快临产了。一个新生命会在他的体内诞下，她的尸骨却在千米深海发寒。

当时她极力反对他怀孕，甚至在他前三月上吐下泻的时候把避孕药放进鸡汤里要他喝下，没想到被他悄悄吐出来了，直到五个月才显出孕像，那个时候已经打不掉了。

她也一气之下请了长假，和自己的小情儿远走天涯。

可悲可叹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她曾经想要亲手打掉的孩子，如今却成了她和这个世间最后的联系。

幽灵是不会困的，但等叶玥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又看见了许君安那张脸。她以为这是梦，但——这不是！

许君安就在下面！

他的肚子很大，躺在单独的看护病房内，身边来了一群护士医生，正准备把他运到手术室。叶玥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既没有下地狱也没有上天堂，而是来到了许君安身边？

她是对许君安有什么执念不成？

愿意抛下许君安而去的人，能对他有什么执念？

许君安的表情很痛苦，额头满是冷汗。即使这样也遮掩不了他英俊至极的容颜。五官深邃，天生的混血儿容颜。别人眼中霸道冷峻的总裁，此刻却挺着个大肚子，这并不符合他的人设啊呸——叶玥啊叶玥，你已经挂了，你想那么多干嘛？

叶玥觉得自己能蹦出那么多段子，也许是因为乐极生悲。

生孩子，真的很痛苦。

叶玥不愿意生，她是笃定的攻方，于是一次意外，许君安有了。

她的灵体进不了门，就只能被挡在手术室外面，听他的惨叫声，抓心挠肺。

这惨叫声将她从山河湖海拉回了现实世界。

是啊，还有一个人愿意将她留存于世的证据留下来，即使会让自己如此痛苦。许君安，你究竟抱的什么心思？

叶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忽视了许君安许久，周游世界之后甚至完全和许君安断了联系。怀孕前段的厌食和反胃，后段的行动不便与尴尬，许君安身为一个总裁，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手术室的灯一直在亮，已经亮了好几个小时。

叶玥一连几个小时都没有闭眼。她听到门内的声音，在惨叫，在怒吼，在啜泣，然后悄无声息。听得她心尖发颤。

那么高傲的一个许君安，此刻却是这般狼狈模样。

他知道她讨厌他，因此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地收拾好情绪。

他们的婚姻只是博弈的筹码，叶玥在此之前真的是这么想的。直到现在叶玥对许君安的印象大为改观——说不上喜欢，但再也讨厌不起来。

冷白色的光照在医院的走廊上，叶玥就飘在走廊中，灯光穿透她的身体，甚至没有留下一片影子。

这是她未曾留存于世的证据。

终于，病床被推了出来。从医生护士的交谈可以听出，手术并不太成功，大出血，但还是将大人和小孩保了过来。许君安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叶玥不想看现在还皱巴巴的婴儿，就去看许君安。

他还是那么好看。

“婴儿很健康。”

听到身边护士的这句话，许君安勉强扯出一个还算温暖的笑容，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

许君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似乎想翻找些什么。叶玥飘到他身后，看他把手机划到叶玥的账号对话框，最后一次对话还是半年前，公事。

许君安对叶玥的备注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简简单单的一个“玥”字。

就像她生前，两人关系尚好的时候，他温柔地看着她唤的。

“玥。”

许君安看上去有些犹豫，输入框里打出的字又删除。叶玥心想，我都看着呢。

不过这条消息她怕是再也收不到了。

【我……】输入中。

【我生了你的孩子，你想回来】删除全文。

最终，许君安还是放下手机，怔怔地望着窗外。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叶玥想，她也飘了不知道多少个白天日落了，她失踪的消息或许已经传到国外了。

肖愁是她的好友，肖愁的青梅竹马是叶宇纵，叶宇纵是叶玥的表哥，也是许君安的合作伙伴。

她要是消失了，其他人会不会发现另说，肖愁一定会发现，叶宇纵会派人去找她。她父母已经魂归西天，叶家表亲算是有点权势，才会有这样的家族联姻。叶玥与叶宇纵并不交熟，但是传个死讯的情分还是有的。

果然，叶宇纵前来敲门了。

“进来吧。”许君安的声音还带着一些虚弱。叶宇纵进来时，表情有些凝重，一个祝福他生产的人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许君安的表情却是分外的平静，他苍白的指节攥着被单，手背上的筋络都凸起。

“叶玥她……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

“一周前，白秦说她失足掉下海里死的，游艇上没有监视器……”

白秦，也就是叶玥那个小情儿的名字。叶玥的灵魂已经在天上飘了一周，她的躯壳也在海里飘了一周。

怕是已经什么都被鱼啃了个干净了。

“我知道了。”许君安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沉静得像是不知道这是个悲剧。

叶宇纵深吸一口气，出声道：“许君安，你也别太伤心……你就当她去旅游了……”

他知道许君安，一整条命都搭在了叶玥身上。叶玥死了，他担心许君安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别人的事他不好插手也不能评说什么，但许君安是他的好友。

“我没事，你出去吧。”

叶玥就停在许君安身边。他的眼神发空，那是她发现自己分析的资料出错导致公司亏损时的眼神。叶玥第一次发现，她能特别懂许君安。

因为太过震惊，反而失去了所有人能拥有的情绪。

这不是没事的样子。

叶宇纵咬咬牙，还是出去了。叶玥从门缝钻出去，听叶宇纵小心嘱咐护士要看好许君安，不要让他做什么傻事。

“放心，许先生是我们的VIP客户，我们对产后抑郁有一套完整的诊疗方案……”

接下来的话，叶玥也听不进去了。

许君安在她眼中一直是如此沉稳的模样，没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可她又钻回来的时候，发现许君安攥着她十年前给他的小玩偶，眼泪流了满脸。

他就这么沉默着流泪，无声无息。

长而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沾湿成一小簇一小簇，瞳仁空得有些半透明。

那是一张她曾认为如何都不会示弱的脸，却在一天之内集齐了人类的大喜大悲。

叶玥才恍然惊觉，哦，原来许君安——或许是爱她的吧。

如果不爱，怎么解释这一切？

她却再也不敢相信爱，她以为爱她的人亲手把她推下游艇，以为不爱她的人却在此刻为她真切地悲伤。

爱是什么？

换作以前，叶玥才不信这世界上有超自然的东西存在。首席分析师在事业中只信任科学和数据。结果等她亲自化为灵体飘在空中，她才恍然发觉——

这难道就是，男女之事，活了又死，死了又活？

那她啥时候能活？

叶玥还没享受到大好青春，还不想那么快死。她猜测，也许是她对这世间的执念让她留在这里。那执念是什么，对白秦的恨意？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