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年乙亥,又一个初夏。
“晓荷姐姐你听,这个叫声离我们好近!”时年四岁的陈端生与时年十一岁的王晓荷——也就是何乐并肩坐在西湖上的一条小舟里。这会儿,小舟上坐了两个大人,两个小孩,正荡入湖边的几枝垂柳之中。
“嘘——”何乐做出噤声的手势,陈端生赶紧捂住自己的小嘴。
何乐小心地在小舟中站起来,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向一枝柳条伸出手去。
三秒之后,何乐两手拢着一只噪声震耳欲聋的蝉,狡黠的笑让一旁的一直拉着她衣襟的姑母王芹湘深深叹了口气。
再过两三年,就是要嫁人的年纪了,还这样不知大小,哎。王芹湘内心有着比刚才的长叹更深的担忧。
陈端生凑近了,从何乐的指缝中瞄着那只黑中泛着绿光的大蝉,有点怕又好奇。在陈端生的身边,则坐着她家一位自幼照顾她的中年妇人,也姓汪,陈端生平时唤她“汪嬢嬢”,是一位从陈端生祖父家过来的远方亲戚。
陈家本身是个书香门第,陈端生的祖父是雍正八年的进士,如今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颇有名望。陈端生的父亲虽然不如父亲学识深厚,但也是举人,有着官职。就连陈端生的母亲汪氏的娘家,也是在秀水那边有名的望族。外祖父如今也在西南做官。
今日一行四人在西湖中荡舟已久,不觉已经到了日落时分。
看着远处几条渔船打乱了夕阳在湖中的影子,粼粼湖面映出的光,给随风摇曳的荷花镶上金边,年幼的陈端生突然冒出两句诗来。
“柳叶似梳理荷风,轻舟荡漾逐残红。”
“鱼禽无耳不识音,一阙夏歌端掌中。”
何乐小心地捂着手里那只蝉笑对。
陈端生在诗中嵌了她这一世名字中的“荷”字,于是她也把“端”字嵌了进去。
两个小女孩相视一笑。
陈端生自幼有老师到家中教她认字,琴棋书画诗曲也早已耳濡目染,小小年纪便能吟诗作对。
但是,让一旁的汪嬢嬢吃惊的是,王晓荷这样一个民家小囡居然也能对上诗句。不过王芹湘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她知道王晓荷这五年在私塾,书可没白读。虽然王芹湘一点书没读过,但凭直觉,她感觉小侄女王晓荷的文才,比年长许多的侄子王燧仑要厉害得多。
*
何乐在六岁那年与父亲一同破了大井巷李家那桩谜案之后,父亲王正裘虽未明言,心下自是明白女儿天资聪敏,助他解案。因此当何乐正式提出也想要去私塾读书时,他思忖了一阵,竟然同意了。
原本他觉得女人读书也是无用,但这些年时常也听姐姐王芹湘讲,她平日里接触到一些大户人家,又或者但凡家里有些条件的,都会让女儿也读书。不求什么,就是读些诗书,女人自然显得娴静。
陶冶性情也是很好的,晓荷现在实在太顽皮了,与其让她揭瓦爬树,能坐下来看书,再好不过。王正裘想。
不过给儿子王燧仑上私塾已花了不少钱。王正裘正在头疼要从哪里挤出钱来,再请一位老师来家中教导女儿时,儿子王隧仑突然提出,可以让妹妹像祝英台那样女扮男装跟着他一起去上学。
王正裘想了想,这样一来,既省了钱,确实也安全些,便同意了儿子这个大胆的想法。
他不知道,其实女儿之前早有几次跟哥哥过家家,便是模仿梁祝的故事。
王燧仑私塾上的同学多数来自于较为富裕的家庭,平日里与王燧仑也没有太多私人来往,都不知道他家的底细。因此王燧仑带着男扮女装、化名「王华君」的妹妹到了私塾学堂上,并无人关注。
然而没过两个月,包括私塾先生在内,大家都发现,王燧仑和这个小他八岁的弟弟,简直不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但没人知道,「王华君」的人设,按照何乐的想法,其实不能太张扬。
可就算是故意压抑了水平,「王华君」写的文章还是经常被先生拿出来点评,夸赞,引得众人羡慕纷纷。
王燧仑心里又替妹妹欢喜,又有点失落。他自知自己努力这些年,在妹妹的天赋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
于是,按照何乐的计划,她准备考到举人就差不多了。考虑到不能引人注目,她计划顶多也只能比这个时代中,取得资格的平均年龄再早个五岁左右考上。
比如县式,大部分人十六七岁才开始考。
县试、府试、院试等等都过了,学识过人的那些,二十四五岁大概能中秀才。
想中个举人,通常要三十岁往上了。
所以二十五六岁,如果能考中个举人,这一世也不算白过了。
按说……到那个年龄,我和悲贝的级别和道具应该都够了吧……如今她也只能参考上一世的经验。但现在还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因为何悲说,除了投胎出生的那一瞬间,他也听到了师傅那几句诗之外,这十几年来,始终没能联系上师傅。
升级可以靠自己努力去积攒灵力,但若没有散木道人的指点,如何知道要收集哪些道具呢?
虽说细心的何乐,早已养成了绘画记录的习惯。
小孩子还不太好展现写字的能力,但画画这件事,不会引人注意。
所以何乐从小就经常找哥哥要纸笔,悄悄地把一切她认为有可能是道具的东西画下来记录。
有备无患。何乐这样想。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
何乐原定12岁参加县试、18岁中个秀才、30岁中个举人的读书计划,在“王华君”入读私塾的第五年就被迫改变。
乾隆二十年乙亥,何乐刚过完十一岁生日没几天,就和几个大好几岁的同窗,一起被私塾的孔先生叫去讲话。
孔先生给他们几个各自安排了些不同的题目,教他们三日后写好了给他。
三日后,孔先生阅了交回来的卷子,他一共叫了六人,这次有五人交回。看到“王华君”交来的那份,频频点头。之后,他便命这一次交卷的五人去参加下个月的县试。按规矩一同考试的,至少得有五人互相结保。
而孔先生这次安排的五人中,他觉得最有希望的便是年龄最小的王华君。
数日过去,县试几场考试下来,何乐都觉得跟当年小学的期末考差不多。无非都是四书五言,默写也好,律赋也好,都不难。这四年来,那些八股文她学得已经厌倦了。
不过考试她尽量还是按照框架来,就像当年中学时写命题作文,不管自己思维如何天马行空,笔尖真正落下纸去,还是得写主旋律,写正能量。
每次考试时间相当长,何乐也不敢太早离场,就坐在考场中遐思起来。
上一世,她当年高考是市里的语文单科状元。
一向文史优秀的她,谁也没想到她会在高中分班时选择去理科班。
最后市里的语文单科状元居然落在一个理科班,让当时的文科班老师无限懊恼。
总之要贴着大纲写,不但要有创新点和看点,还要讲究立意。
这一世的何乐依然谨记于心。
毕竟,一场考试下来,阅卷的人得看多少文章呀?没有个规矩,如何能快速筛选出国家栋梁的胚子呢?知县大人也不想惹那么多事情,按照传下来的老规矩执行便是。
虽说觉得容易过,何乐还是故意在文字上做了点功夫。她原本觉得“王华君”初次参加童试,能通过两场考试就好。结果没想到即使她放了水,第三场也过了。
非但过了,还是县案首。
震天响的锣鼓声打乱了王家的宁静。
“王捕快家出了个秀才!”
说真的,王正裘一点也不希望闹这么大阵仗……毕竟女儿女扮男装上学堂这件事,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面对纷纷前来贺喜的那些平时不相往来的邻里,他只能对外称,“王华君”是堂亲寄养在家的孩子。
好在,这里面没有人知道“王华君”去参加考试前,所准备的亲供,也就是报名表上,并不是按过继来写的。除了姓名,就都是照实填的。不过好在当时验证亲供的廪生,一看王正裘是衙里的差役,又见他左手牵着“王华君”,右手提着一篮子腌肉和鸭蛋,便喜笑颜开地做了证明。
父亲王正裘,母纪氏,祖父王冬,祖母孟氏,曾祖父……
母亲的名字,父亲让她隐去不写。何乐无奈只能按这一世的规矩来。其实,她很想知道祖母孟氏叫什么名字,但父亲竟然说他都不知道。反正有没有名字都一样,就是喊一声娘。
鞭炮声中,诸多挤在王家门口的邻里无非就想来凑个热闹,没人在意所谓的真实。
*
汪嬢嬢和陈端生显然都不知道,那个破了钱塘最年轻秀才记录的十一岁的“王华君”,便是眼前这位看着温柔敦厚的王晓荷。
不过,陈端生倒是知道这位晓荷姐姐,女扮男装去上了私塾。
因为何乐悄悄地告诉她了。
说这是好朋友之间的小秘密。
陈端生十分羡慕。她如今日渐懂事,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家里读书,她也很想要想晓荷姐姐那样,去见识广大的世界。
何乐没有告诉她自己在私塾的化名“王华君”,当然也没有告诉她,她们的这段友谊,接下来很快就只能靠鸿雁来往维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