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野绫香的死在学校内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里见昭奈一进教室门,就看见有好事者在今野绫香空荡无人的课桌上放了一只细颈白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纤弱的白花。
苍翠娇嫩的茎秆上横过一道粗暴的折痕,花朵有气无力地垂下脑袋。里见昭奈站在桌旁驻足片刻,流言蜚语飞进耳膜。
“听说了么?她是因为私奔才被她男朋友杀掉的!”
“不是的不是的,明明是因为思念父母过度所以自杀了……”
“你们都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今野根本不是这种人。”
“就是说呀!我听说她被汽车撞了,找到的时候,尸体都碎得四分五裂的,东一块西一块呢!”
“骗人!真的假的,这也太吓人了……”
愣神间,一只手猛地拍上里见昭奈的肩膀。
“嗨!”
她回头,发现是朝比奈绘琉正反手越肩提着通勤包,一手搭在她肩上。
“你也知道了吧,”朝比奈绘琉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含糊道,“今野绫香死了。”
“嗯。”
里见昭奈点点头,她与绘琉一前一后向座位走去,回头朝今野绫香的座位递去最后一瞥。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白色的小花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枯萎下去。
“雅一……”
在喧闹嘈杂的教室内,隐约响起少女又轻又细的呢喃。可当她有心侧耳聆听时,却又发觉,那不过是秋风掠动树叶的声音而已。
“你不好奇么?今野绫香是怎么死的。”
落座后,里见昭奈忍不住问朝比奈绘琉。
“你不是一向对这种神神秘秘的事情很感兴趣吗?”
“还能有什么原因,”朝比奈绘琉闻言向后靠了靠,语气很平淡,“她不是因为急性心肌梗塞死的么?本来嘛,对于她那种看起来就病恹恹体质来说也很正常吧。再加上家人突逢变故……今野也是够可怜的。”
“说得也是。”
里见昭奈笑笑,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
上课铃打过三下,教室里的喧闹声逐渐变轻。
话语犹如落入池中的石子,推开一圈圈涟漪,又慢慢平息。
一位稍显陌生的中年女教师抱着教案迈入教室,她方面阔额,颧骨隆起,肤色暗黄,两侧脸颊上的肉松垮地凹陷下去。她头发扎成一束,一对眼睛吊梢般拎起,眸中带着肃然而精明的光扫视过坐在底下的一排排学生。
她放下教案,右手握成拳,轻轻扣了扣讲台桌面。
“安静。大家好,我是石川。山田老师生病了,这一周C组的国文就由我来代课。”
语毕,她牵起嘴角笑了笑,冷肃锐利的气质消融几分,试图传递友善。
教室内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传闻果然是真的。”
里见昭奈听见坐在前排的朝比奈绘琉喃喃。
“什么传闻?”
她凑过去。
“山田老师本来是隔壁F组的班主任,这件事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怎么了吗?”
“听说啊,山田老师根本不是简单的生病了,”朝比奈绘扭过头来,一脸讳莫如深,“他压根就是被吓病的。”
“吓病的?”里见昭奈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你知道我们学校的那个都市传说吧?”
“什么?”
“传说在学校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只要有学生死去,就会莫名其妙多出一棵树,”朝比奈绘琉压低声音,“F班的中岛失踪整整一周了!听说之前就有人说在小树林里看到了挂着中岛名牌的树。”
“嗯?那也有可能是谁的恶作剧吧?”
“没有人会用那种事情恶作剧的,”朝比奈绘琉小小叹了一口气,“因为啊……”
“因为?”
“因为……山田老师,就是因为去中岛家家访后才变成这样的,”朝比奈绘琉咬了咬笔尖,“F班的人说,警察发现山田老师的时候,他正混乱地抱着脑袋蜷缩在中岛家门口,浑身颤抖,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们在看着我,他们全都在看着我’。”
*
山田广代站在电车车厢内。
列车滑入隧道,骤然降临的黑暗覆盖视野,他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玻璃窗上倒映出的男人。
蓝白条纹衬衫,黑色直筒西装裤裹至脚踝。皮鞋虽有几分旧了,却纤尘不染。车窗中的脸庞年轻而蓬勃,眉毛浓黑,鼻梁挺直,脸型四方而持重,让人不禁生出“这个人十分可靠,值得信赖”的想法。
山田广代提着公文包,朝自己的虚影微微一笑,对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十分满意。
他今年二十六岁,未婚。两年前从大学院毕业后直接进入阪立高当老师,得到上级赏识,晋升很快,年纪轻轻就已经担任要职。
只是最近班上有位学生的状态让他颇感担忧。
那名学生姓中岛,已经有将近一周没来上课了。
他曾试着联系家长,第一通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对方的态度很不耐烦,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二次尽管接通了电话,但无论他怎么询问,电话那头的人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回忆着中岛近来的表现,却始终分析不出有什么异常。再三思考之下,他决定直接去中岛家家访。
就是这里。
出站步行十分钟,他抵达中岛的家。
眼前是一幢四四方方的规整三层一户建,楼梯设置在房屋外部转角,三楼的窗口用浅棕色的窗帘虚掩着。
初秋的天气变化很快,早晨还一碧如洗的天空,此时攒聚起了厚厚浓云,乌沉沉地压下来,将一把黏腻的潮湿摞在人的胸口,令人同样沉沉地喘不过气来。
山田广代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整整衣领,上前按响“中岛”户名旁的门铃。
“不好意思,我是中岛同学的老师,请问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他再按了一遍。
没有回应。
“奇怪……”
他咕哝着。
莫非中岛一家是去旅行了?
正当山田广代转身准备离开之际,他的身后传来了门锁弹开的“啪嗒”一声轻响。
山田广代回头。
漆黑的铁门开了一条缝,静静等待着他的拜访。
一丝凉风轻轻吹来。
山田广代一激灵,他左右张望了下。工作日上午的街道很安静,并没有其他人或车辆路过。他轻轻说了一句“打扰了”,抬腿跨过门槛,试着敲了敲棕色的入户大门。
没有人应门。
静。
太安静了。
如果说大门外是普通平静的工作日上午的街道的话,中岛家安静得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
“真不可思议啊……”
山田广代喃喃。
没有风声,没有叶声,没有鸟鸣声。
安静得……
一片死寂。
山田广代下意识回头,发现方才开启的漆黑铁门,竟然已经自行关上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不可以把自己负责的学生扔着不管。
他吞下一口口水,用班主任的责任感为自己加油鼓气。
对,没错。从小到大,他的人生一直都顺风顺水,没道理会在这里跌倒。
那么,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他到底在畏惧着什么呢?
这里——明明只是他学生的家而已。
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真是可笑。
他竟然被一扇遥控自动门和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一些无稽之谈给吓住了。
山田广代暗笑自己多心,沿屋外的楼梯拾级而上。
说不定中岛和他的家人们在二楼忙碌,有事没办法下来应门而已。
可不知为何,越靠近二楼,他的身体就越发抗拒。短短几级台阶,他的双腿却如同灌满了铅一般,迈得沉重极了。
别上去!
万一看到什么东西就来不及了!
似乎有个声音在心底深处这样对他咆哮。
可是……
会看见什么呢?
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变得迟钝而混沌起来。
应该还是要上去的。
对,上去,联系上中岛,就好了。
他迷迷糊糊地往上走着。
近了,近了。
二楼的窗户关着。
从山田广代的视角看过去,能够隐约望见遮盖住玻璃窗的浅棕色窗帘。一阵幽微的啜泣声与哭声,正从窗边传来。
到了。
到达二楼拐角口时,那如泣如诉的声音似乎变大了一些,可当他屏息凝神细听的时候,那声音又像是一首飘渺的乐曲,轻轻敲击着他的心头。
二楼的窗户松松的虚掩着,并没有锁死。他敲了敲窗,又试着拉了拉。
玻璃窗开了。
现在,就只剩下薄薄一幅窗帘隔绝着他的视线。
扑通、扑通、扑通。
不知为何,心脏跳得很快。
这是非法闯入吧?
他这么想着,却仍旧鬼迷心窍般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窗帘。
然而他刚一抬眼——
就见面前五对了无生气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浓郁的腐臭气息争先恐后地从狭小的窗口逃逸,撞入他的鼻腔。在二楼昏暗的起居室内,五条麻绳错落有致地自天花板垂落,牢牢栓在中岛一家人的脖颈上。
年幼的孩子、头发花白的老者、中岛本人、还有……曾经见过面的中岛夫妇……
他们整齐划一地穿着过膝白色长袍,早就死去多时。肿胀充血的双眼变得赤红,红黑色的眼球直直瞪着山田广代;可他们的嘴角,却至死都保持着一抹诡异的微笑。五人的周身开始腐烂,浓稠的尸液淌了一地板。
在他们脚边,一台黑色老式录音机正转动磁带凭空播放。
什么声音都没有。
啊……
原来……这就是他始终没来由感到恐惧的东西……
山田广代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发抖。
可他的喉头滞涩,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身体也没有办法再往前挪动哪怕一步。
窗户打开的一瞬间造成的对流使冷风灌入,轻轻推动面前这五具冰凉的尸体,在山田广代面前微微晃动,似是笑着向他问候致意。
来吧,来吧。
和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