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大人屏退左右,差人把白蜀和游雀都带下去,顺了顺衣摆,“我有话同你讲。”
随即指了指骆抒,“她也可留下?”
韩雨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着他。
小宋大人一摆手,“又是让我自己考量是吧,行,都到这儿了,听就听吧。”
骆抒只好挨着韩雨钟坐下,把木椅稍微往后挪了点。
小宋大人开门见山,“这案子查来查去这么久了,你我心知肚明。大理寺不信鬼神之说,仵作验尸的功夫你知道的,白融是自尽,这点再没错的。”
听到自尽一说,骆抒没忍住皱起脸。
小宋大人看见,不满,“难道你家韩大人没说过大理寺不养闲人吗?这种案子大理寺都查不出来,趁早回家种田去吧。”
“当胸中刀而死,可他人刺刀和自己刺刀,刀口的形状、纵深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大理寺的仵作可是老把式了,怎会连这都看不出来。”
骆抒心虚,她还真以为大理寺无能,要靠审刑院找出真凶呢。
果然坊间传言不能信太深。
她想问问题,抬眸看向韩雨钟,韩雨钟轻声说,“你问。”
骆抒只敢小声说话,“那为何不结案,反而关着陈郎君呢?”
小宋大人低叹,“因为这个案子需要一个凶手。”
鬼画师案传遍汴京,人人都信了画魂之说,昭靖太子当年的事迹又被翻出来宣扬了好一阵子,直到大理寺把陈方勤关起来,才平息了谣言。
若最后大理寺查了半年,说死者是自尽。那好,白融他好好的不活了,为什么自尽,因为他疯了。那他为什么疯了,多半是画魂索命了。
“那不能让陛下下旨禁了此等谣传吗?”
骆抒不明白,她想的是陈方勤,他虽然在大理寺好吃好喝,整个人却被抽干了,见到一个人就喊救救他。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还是韩雨钟开口,“审刑院,本就是陛下为了制衡大理寺才开设的。”
换言之,陛下并不是那么相信大理寺。
他只是要一个凶手而已。
小宋大人颇为烦躁,“有时,我们少卿都动了那个心思。”
他指向陈方勤的牢房,另一只手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后来又想,他确实倒霉,又算了。”
他抓住韩雨钟的衣袖,“这事还得靠你啊,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韩雨钟不着痕迹地抽走,“你方才不是说白蜀招了吗?仵作开棺验尸,未必没有新发现。”
小宋大人挠挠头,“他那药我早看过了,就是坊间普通的河豚毒,不过都是假货,骗他的罢了。”
那河豚毒被他下在颜料里,因为他听说白融有舔笔的习惯,想这样药死他。
你还不如直接往他嘴里灌。
“难怪仵作有验出轻微的毒性,现在他招了,仵作那边只能重验。”
“要是他买的是真毒,就可按真凶查办了。”
小宋大人念叨着可惜可惜。
怎么就买到假的呢?
韩雨钟偏头问骆抒,“可还有什么疑点?”
先前的疑点,白融中刀后为何不呼救、钱氏襦裙上的两层颜料都一一解答。
本来骆抒有一点发现,可突然听说白融是自尽而死,她又不确定了。
韩雨钟见她神色犹疑,低声道:“无妨,有什么便说什么,此案死者死因虽然明确,可案情始终不明。你发现的东西说不定就是关键。”
小宋大人也饶有兴趣看向她,“韩大人可是说了骆娘子的一眼绝活,今日就让我们见识见识。”
都说这里,再忸怩就不像样了。
骆抒轻声说,“此前看画时,便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因不懂画,就不曾提及。直到刚刚听陈郎君和游道长的证言,才明白过来。”
问题还是回到了皇太子游春图上。
那画看着清淡,其实浓墨重彩,用到的颜色颇多。骆抒不懂画,先前被流言所扰,光想着用笔触去验证那幅画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可是刚才审完游雀,他信誓旦旦说没有画魂,这画就是白融所作。
骆抒渐渐明白不是笔触的问题,还是颜色,她最熟悉的辩色。
画中皇太子的玄色翟衣,不是用墨画的。
因为陈方勤曾回忆起,当日白融割下心头血混进墨中,若他用了这混完的墨,等墨干了后画上必会显出血渍来。想必白融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放弃了用墨,改用了他物。
骆抒讲完,见他俩并不说话,急忙道:“或许无伤大雅,只是他作画的习惯罢了。”
谁知韩雨钟起身对她说,“走吧,再回去看看那幅画。”
小宋大人也送客,“你们去吧,我这里还得去应付开棺的事,你们回去等结果也行,省得人多了闹哄哄的。”
他也很难办,那白融都下葬半年,现在估计都白骨了。
骆抒跟着韩雨钟出去,也难掩好奇,“我在陈留时,听说大理寺的绝活,能从骨头上看出人是怎么死的,真是神乎其技。”
韩雨钟叫来车马,照例让骆抒进去,自己坐车辕,用马鞭把骆抒拉了上去。
骆抒摸摸自己手心,才听见韩雨钟说,“对,红伞验骨,那是位奇人,以后见了,要敬人家几分。”
两人回到审刑院,那画却不在原地。
绕到正厅,方听见小花厅里传来阵阵说话声。
“真是不俗。”
“虽说昭靖太子之名让人胆战心惊,可画却是好画。”
“吕公是让我等看这画里的线索,并非品鉴。”
“看着呢看着呢,别催。”
韩雨钟冷着脸走进去,但见皇太子游春图正悬挂在花厅房梁上,供众人观看。
他人高,手一伸便直接拿了下来,横眉对着众人。
其他人还想谴责一下他横行霸道的作风,可一见跟着进来的骆抒,又慌慌张张跑掉了。
骆抒无言,接过韩雨钟递过来的画,展开细看。
这次她专看那翟衣处的笔画,顿了顿才向韩雨钟说道,“不是墨,是某种膏。”
膏体质厚色浓,因被水稀释过,才令骆抒没看出来。
韩雨钟语气很惋惜,“可是要刮下来看?”
这可能是白融一生中唯一的佳作,毁了还挺于心不忍。
骆抒笑着摇头,“若是能找来其他膏体对比,就不用毁画了。”
韩雨钟眼里闪过一点星光,“倒是忘了娘子的本事了。”
得了线索,便即刻去办。
汴京城内卖货的地方就那几个,大相国寺、马行街、潘楼街,衙役们得了韩大人的令,要找黑色、质地近乎墨条的膏体,不到半天,便买回来许多。
骆抒一一摆开,足有十二三件。
韩雨钟在他旁边监工,看骆抒条理清晰,她先将分成两类,吃食、药膏。
首先是吃食,乌麻糕、黑糖、黑蜂蜜,这几样虽形似,但并不能着色,在水里一浸就散了。
接着是药膏,这一类就多了,坊间自制的、大药馆里传承的、还有自称宫里秘方的。
骆抒洗净水,摊开一碗碗水,分别将这些东西浸进去,再用干净的墨笔一样一样地慢慢地写在纸上。
她还考虑过白融很可能是直接用手画的,也依样把这些再画一遍。
韩雨钟赞叹,“这下可方方面面了,娘子心细。”
只是画完还不够,骆抒把这些纸一一放在阴凉处阴干后,再观察。
这一下,又费去七八个不成样子的。
剩下四张,全是能够稀释过上色的药膏。
骆抒一眼,便指出了其中一张,“是这个。”
两人忙去看那张纸上的签子,上面是药膏的名字。
上书:黑玉跌伤膏,出自上清观。
道士游雀,正是冒充的上清观的名士。
韩雨钟皱眉,“我倒是听闻过黑玉跌伤膏的名头,是上清观的秘药,对治跌伤很管用,这倒是能对上游雀说他曾经救治过白融的证词。”
骆抒疑惑,“小宋大人说游雀没有度牒,是假冒的。而且中元节距离白融跌伤有一个月了,还没好吗?”
名观的秘药,应当是抹上几天便能止血化瘀吧。为何一个多月了,白融还在用,如果不是在用,又为何能随手拿到,还用来作画。
韩雨钟匆匆起身,交代自己要再去一次大理寺,把游雀提来审问。
他直觉这个药有点不太对。
骆抒守在审刑院,不知韩雨钟那边如何了,等了半天没等回他,先等来了大理寺的小厮。
言说小宋大人最后快用上拳脚,才说服白家父母明日午时开棺,到时候审刑院一定早到。
骆抒替韩雨钟答应了,又守到众人下值过后,才等到韩雨钟回来。
他神色不安,像是遭遇了不好的事情。
见到骆抒,知晓了开棺之事,脸上的不安之色才消散一些。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我们走后,游雀便昏迷了。”
韩雨钟找了大夫来看,也束手无策,只能等他醒来。
天色已晚,韩雨钟一脸疲惫,骆抒心想他忙碌一天还没吃饭。
审刑院没有膳房,只能到外面去叫,可是这一时半会哪有帮闲路过。
幸好她早上自带了干煸麨和蟹胥,干煸麨拿热水一冲,就是碗热腾腾的汤面疙瘩,浇上蟹胥一拌也不失为一餐。
好在审刑院还是有水壶茶具的,她烧了些碳,坐上水壶,又翻找出两个合适的碗。
等水烧开的间隙,于烟雾缭绕间,骆抒竟然生出一种在家的感觉。
她苦笑,自己才来审刑院几天呀。
不过看着韩大人忙前忙后,这股劲倒感染到她了。
水一开,倒入碗中,骆抒拿了根筷子将干煸麨
搅拌进去。
等面疙瘩成型,再浇上蟹胥,一碗带着鲜香气味的汤面疙瘩就做好了。
韩雨钟还在沉思,晃眼间见骆抒端来两碗汤面疙瘩,他吓了一跳,“不用你做这些。”
骆抒正色,“大人,是我饿了,可若我自己吃又吃不完,便分你一碗。”
不得不说,这位汤面疙瘩一到,韩雨钟才觉得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看了看自己那碗,分明份量大得多,知道骆抒是让自己放心吃。
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韩雨钟接过碗,“好久没吃过煸麨了。”
许是想到这句话有歧义,他又解释,“不是不好,其实我幼时也常吃的。”
骆抒小口喝汤,笑着安慰他,“大人若担心说错话得罪我,便拿国公府的珍馐来赔罪吧。”
韩雨钟低声道好。
空荡荡的衙门里,如豆的灯火下,两人对坐着吃完这一碗汤面疙瘩。
好像已经这样很久很久。
晚食过后,韩雨钟不放心骆抒自己回去,坚持绕路先送她。
从御街走过,这时夜市还没亮完,河边还挺空,河风送过来,吹起两侧的旗帜。
如浪的旗帜在韩雨钟眼里翻飞,他想起一事,问起骆抒,“娘子还想做回布行生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