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猛烈地动起来,砰一声,天工帛的房门被人紧闭。力度之大,挟过来的风竟将油灯扑灭了。
为首的婆子来者不善,神情倨傲,眼中的厉光直逼卢四娘子,“卢茜娘,夫人将天工帛交给你打理,你就是这么替主子做事的?还是说,你自持是夫人身边的管家媳妇,便不把少夫人放在眼里,竟敢拿这种货色来糊弄少夫人!”
她边说,边冲两旁的仆妇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仆妇得了命令,将手中抱着的布匹用力往地上砸。
“你自个瞧瞧,我们少夫人好心照顾自家人生意,拿了真金白银出来,却拿回这样的货。知道的,是你们此等刁奴不好好做事。不知道的,还当是夫人有意给我们少夫人没脸呢。”
这话诛心,卢四娘子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卢四娘子额头起了一层细汗,忙赔笑脸,“胡妈妈,可是误会了什么?”
她拿起摔在地上的布匹,细细查验,脸色越来越不好。
那几匹布一摔在地,骆抒便注意到了布匹的问题所在。
被称为胡妈妈的婆子大喇喇坐下,冷哼一声,“误会?你是说这几匹布不是你们送来的?”
几个仆妇也堵住门,骆抒和陈娘子想走也走不脱。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国公府的家事。
胡妈妈好似没注意到两个外人,一心对着卢四娘子发难,“姑娘跟夫人要银子开铺子当陪嫁,那是姑娘长大了有主意,我们少夫人做嫂嫂的也很欣慰。可你们这些脏心烂肺的,竟然拿着主子的钱,给主子难堪了。”
卢四娘子到底年轻,一味解释,“妈妈,好妈妈,这其中定有误会。几日前少夫人吩咐从天工帛拿走几匹紫罗,奴自然是挑最好的给少夫人亲自送去的,万不敢有一点懈怠。”
胡妈妈从她手里扯走那匹紫罗,指着布说,“你自己也说是亲手送的,那你说说,这布的颜色分明就有问题,一洗就褪色一大半!”
这一点骆抒也看出来了,紫色价贵,贵在染料昂贵难得。真紫需用昂贵的紫草根才能染就,而假紫用靛蓝和红花混合便可调色出来,但极易褪色。
依她来看,卢四娘子万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假紫容易辨认,用这个去得罪国公府的少夫人,又不是失心疯。
看来,更像是这个胡妈妈欲加之罪。
卢四娘子有些说不出话,“……这进货单还在店里,都是从正经收上来的真货,我怎么敢拿假货到少夫人跟前呢。”
那胡妈妈根本不听解释,“进货没问题,那就只能是你自己中饱私囊了,补不上缺才铤而走险!”
“我就这去夫人跟前说道说道,这天工帛绝不能再交给你来管。”
卢四娘子只差求她,“妈妈明鉴,我……我没有。”
胡妈妈拂开她的手,“这话,你跟我到夫人跟前辩白吧,看夫人听不听你这一番言辞。总之,我告诉你,这紫罗是从你手里交到我们院子里的,你逃不掉干系。”
这下她的用意,几人都明白了。骆抒眼底一片震动,适才卢四娘子还说有人眼红,等着看她的笑话,没想到才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来了。
两人拉拉扯扯,胡妈妈就要带走卢四娘子。卢四娘子慌张不已,电光火石之间,竟指着骆抒说,“妈妈且慢,我这里有位辨认布料的高手,请听她一言吧。”
像是此刻起,这位豪门世仆眼里才有骆抒这么一个人,她上下打量,“卢茜娘,你可别是跟妈妈我说笑,这位娘子看着年轻,如何是行家。”
“况且,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娘子这身穿戴,哼,怎么也不像是有本事的。”
这话真把卢四娘子的火都激起来了,“是与不是,得让人家验过才是。是不是我的错,妈妈也得讲讲证据。”
她走到骆抒身旁,重重捏了她的手,耳语道:“定是这老妇设局害我,姐姐先帮我拖延片刻。”
骆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麻布裙子,没觉得有何不好,她上前接过那匹紫罗,手指慢慢摩挲过布匹的纹理。
“这颜色的确不对,并非是真紫。”
听到这话,卢四娘子和陈娘子脸色都是一紧。
胡妈妈语带嘲弄,“可听见了,她可亲口说了不是真紫。”
骆抒不受胡妈妈言语扰乱,她见过许多造假的布匹,以次充好、以假乱真的。手上这匹紫罗颜色不对,左下角经过水洗,竟然已经褪色一大半。可是又不像新布,从颜色来看,很有些年头了。
“不过,这匹罗不是从天工帛出去的。”
她说得清楚明白,陈娘子和卢四娘子都松了一口气。
而胡妈妈把脸一翻,“好啊,你们空口白牙就想把自己摘干净是吧。”
骆抒上过公堂,经过比胡妈妈更严厉的诘问,她都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这位妈妈,你适才把假紫罗全推到卢四娘子头上,也是空口白牙。但我既然这么说了,也得让妈妈明白我为何这么说。”
她捻了捻紫罗,“各位请看,这布捻过后,这一丝草木灰的味道。还有,布上的经纬也有断损的痕迹。这两者都足以说明,这匹罗有三年的年头了,是最近翻新过,看上起才像新布。”
“而这样的罗,轻轻一扯,便会断掉。”
说罢,骆抒双手微微用力,便有丝帛断裂的声音。
胡妈妈脸色可怖,“这有什么,万一是你们进货的时候没仔细看,进了假货呢?”
骆抒知道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天工帛开店不过月余,多数布匹都是这一个月才进的,是不可能进到几年前的翻新过的旧罗的。妈妈可能不太懂布行的规矩,我朝历法,各色布匹得合官样,自一年前起,各地更是查验严苛。官样一旬一查,若是不合,官府、行会都会直接销毁。”
骆抒料到,她们用这招,应当不明白市井之上,布匹查验有多严。
昨年江南一带有一桩轰轰烈烈的丝绸造假案,引得当地官府大为震动,朝廷听闻后,更是吩咐各地州县,一定要严加看管。
就连陈留,也当众销毁了不少布匹,以正视听。
“妈妈若还是不信,那只能抄来天工帛的进货单,一家一家地查了。届时,叫上官府、行会,想必他们也想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在汴京造假。”
骆抒讲话并不急切,可在场诸人都听出了一股胆色来。
想来也没人真想见官,胡妈妈眼珠一转,又生一计,“话虽这么说,可少夫人跟前少不得要去一趟。卢茜娘,走吧。”
正说着,又有一位神色威严的婆子走进天工帛,她沉声说道:“要去哪儿啊?”
这位一来,卢四娘子直像见了救星,“周妈妈”她三言两语说清了事情,周妈妈越听脸色越黑。
她冷笑一声,对着胡妈妈说道,“既如此,那我便跟你去少夫人面前说道说道吧。”
说完,便拉着对方风风火火地走了。
那一伙人来去匆匆,只留骆抒三人,几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陈娘子才喊出一句,“可吓死我了,这就是国公府吗,真不是平头老百姓去的地儿。别说到国公爷国公夫人跟前去挣体面,就连刚刚这些,又是妈妈,又是少夫人,又是姑娘的我都听不明白。”
骆抒也没忍住,“正是呢。”
卢四娘子很是愧疚,“因为我,带累两位姐姐受罪了。”
陈娘子摆摆手,“我只是站了一会儿,是人家骆姐姐救你于危难,你该跟人家道谢赔罪才是。”
三人本来是萍水相逢,今日一番事情下来,竟生出点患难姐妹之感。
卢四娘子接过话头,“自是当然,我请两位姐姐去潘楼吃酒。”
潘楼是汴京最大的酒楼,一听她如此大方,陈娘子拉起骆抒,“走,今日好好宰她一顿。”
骆抒还没从来过这里。广厦千万,雕梁画栋,车水马龙,无数新奇吃食、酒水都可在这里一一找到,又热闹非凡、人声鼎沸,三位年轻娘子还是托人才入了座。
陈娘子还是好奇,“卢四妹妹给我们说说呗,我今日看着这国公府像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啊?”
骆抒心想不好探主人家的隐私,摇头说不提为好。卢四娘子却说,“这也没什么,都是些人尽皆知的事。”
于是就说起这国公府的家事来。现在的国公夫人并非原配,而是韩国公后娶的继室,这位继室出身名门,娘家也是侯爵,她如今生育一子一女,坐稳了国公夫人的位置。但独有一件事,国公原配曾留下一位嫡长子,犹如扎在国公夫人心头的一根刺,长年累月的不舒服,这还不止,嫡长子娶的夫人是王爷的女儿,从小就有郡主的名头。这位少夫人腰杆硬,自嫁进来就与国公夫人别苗头,婆媳俩常给对方找不痛快。
这不,上月国公夫人开口要给嫡子纳妾,这一回合,人家就来砸场子了。
“啧啧,原来还有这样一番内情,真真开眼。”陈娘子抿了口酒,感叹道。
骆抒细捋了一下国公府的后院,原配留下嫡子,继室也有一子一女,不知道韩大人排行第几。
“那卢四娘子,国公可有在审刑院任职的儿子?”
谁知卢四娘子登时脸色一变,“那也是个说不得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