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继续启动,她们朝玉仓市南边最大的手工市场出发。
玉仓市市内大多是少数民族聚居地,不同聚居地之间在很早之前就会进行市场交易,而近些年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许多少数民族手工艺濒临失传,当地政府与民间团体便一起合作打造了现在的手工市场,希望能平衡好文化保护和城市更新。
两人到了地方,先是随便找了家快餐店解决了午饭,随后便前往手工市场。
“似乎都不太合适。”
池安新和闻月从头到尾地逛了一通,什么满意的素材也没找到。
“匠气太重,缺少了那种自然原始的美感。”
闻月也不太满意今天的成果,但没办法,这市场已经没什么可逛的了,她们今天也只能暂时到这里。
“走吧,明天换个地方看看。”
池安新也作罢,毕竟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马上市场都要闭市了。
正当两人往出口走时,池安新没留神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撞了一下。
哗啦一声,老妇人手上提着的袋子掉在地上,有不少精致的小物件滚出来。
“抱歉,您没事吧?”
池安新及时扶住险些要跌倒的老妇人,而闻月则弯下腰要捡起那些掉落在地的东西。
但捡着捡着,她忽然就愣住了。
她手中是一件花纹简单却生动的骨雕,白骨上雕刻着寥寥线条,却让她仔细端详了起来。
“奶奶,这是您亲手做的骨雕吗?”
闻月手上提着收好的布袋递给老妇人,语气温和地问。
“谢谢你小姑娘,对,这是我自己做的。”
老妇人先是拍了拍池安新扶着自己的手道谢,又转头回答闻月的问题。
池安新的视线投注到闻月手中的那个骨雕上,上面刻着奔跑的兽群,同时还有弯月的图案。
“奶奶,您在这手工市场上有店铺吗?我们能去您那儿看看您的作品吗?”
闻月向要接过袋子的老妇人示意自己可以帮她拿,又笑着询问。
“啊,我在这儿没有店铺,我平时做工的小店在出市场不远的巷子里面,你们要是想看看的话,我领你们去。”
闻月看向池安新,池安新点点头表示可以去看一看,三人便一同前往。
在路上,她们知道了这位老妇人名叫阿依,正是云黎族出来的一位手艺人。
“到了,就是这儿。”
小巷深处是一间青瓦小屋,木门咯吱一声,池安新和闻月跟着阿依奶奶走进屋内。
檀香混着草药味扑面而来,因为现在天还没完全黑,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灯光澄黄而温暖。
“奶奶,这骨头……”
池安新一进门便发现了屋内摆放的兽骨。
话音刚落,阿依走过来,枯瘦的手指举起了这块架起的骨头,闻月在一旁帮着拿稳。
“这是鹿的腿骨,在我们云黎族,每个女孩满十八岁,都要独自进山狩猎,带回猎物的骨头,亲手雕刻成守护图腾,这是我们证明自己力量与勇气的成人礼。” 阿依介绍道。
“独自狩猎?”池安新显然有些惊讶,但很快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在看清鹿骨上的图案后,又忍不住轻声发问。
“奶奶,这上面刻的图案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一个大概是女性的简笔画形象在鹿骨正中,她两腿岔开,裸露在外的四肢健壮有力,肌肉线条通过深浅不一的刻痕生动展现。
同时她的手里拿着弓箭,正偏着头注视前方,发丝呈波浪状向后飞扬,而她的脚下是起伏的曲线,池安新想,或许是山峦。
一个女战士迎风站立,她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猎物,整个大自然都被她的勇气所征服,千山万水都在她的脚下。
“这是‘月祖创世’图腾,我们云黎族的祖先是一位英勇无畏的女猎手,相传她是天上的月神,在看见人间女儿们受苦受难的模样于心不忍,于是下凡帮助部落的女人。”
“她凭借着高超的箭术和无人能及的智慧带领部落生存了下来,但她在部落壮大后却选择了离开,她说,这个部落需要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只在她一个人的带领下是无法永远强大的,我们终究要靠自己的力量。”
“在月祖离开后,我们学习她留下的知识,同时不断锻炼族群中女孩们的生存能力,于是便有了独自狩猎的习俗。”
“我们相信,只有直面荒野的危险,女孩才能真正成长为坚韧的战士。”
阿依轻轻抚摸着骨雕,她的沙哑却温和,提起“月祖”时充满了崇敬。
“奶奶,我们能否买下您的这些手工艺品做服装设计参考?我们会注明工艺出处,做成系列后也会寄样衣给您看。”
闻月替阿依奶奶将骨雕放好,随后她握住了那只因反复打磨作品而更显粗糙的手,诚挚地开口。
阿依有些惊讶,手背感受着年轻人温暖的掌心,再看向那双认真的眼眸。
“你、你们真要买下来?”
随着现代工艺的发展,如今这些耗时耗力的纯手工作品早已不被人看好,人们会欣赏,但道一句“真好看”也就没了后续,更何况云黎族在世俗眼光中本就饱受争议,大多数人在面对她们时,关心的是她们的婚姻家庭制度或者说私人生活,而非那些延绵了数年的独有文化和历史信仰,至于手工艺品更是无人问津。
阿依如今已经六十二岁,可这“传女不传男”的骨雕手艺却马上要在她这里断了。
“是的,阿依奶奶只要您同意,这些作品的设计甚至会出现在国际展览上,会有更多的人了解到‘月祖’的故事。”
池安新肯定地说,她说起这话时饱含野心,她相信,这些作品将会为这次的时装展设计提供重要支撑。
“好,好,我同意……我同意,你们尽管拿去用。”
阿依声音颤抖,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作品能赚多少钱她根本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这独有的技艺能否得到传承,在意的是这份信仰是否能够延续下去。
只要有更多的人能看到,那么总有一天这些都会实现的。
而现在,阿依终于等到了。
……
太阳逐渐西沉,阿依热情地留住池安新和闻月一起用晚饭。
“尝尝我们的蕨菜炖山鸡。”阿依往闻月碗里夹了块鲜嫩鸡肉。
“在我们这儿,女孩从小就要学会辨认草药、烹饪野味,靠自己的本事在山林里生存。”她笑着说。
手机不断响起提示音,池安新站起身和桌上还在吃饭的两人示意先去回复下消息,本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结果打开一看,发现是周亭在询问她和闻月今天晚上都吃了什么美食,几个同事在下面纷纷表示“同问”。
无奈地又走回餐桌,边打字边打算拍张照片过去,结果一没留神,池安新被地毯绊了一下,手机从手中滑落,精准地掉在了汤锅里。
瞳孔骤缩,她心中焦急地暗道不好,随即就要伸手探进去拿。
“哎小姑娘,别伸手!这汤烫的很!”
阿依发出惊呼,闻月也紧张地要拦住池安新的动作,但池安新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眼中只有掉进去的手机。
池安新丝毫不顾及滚烫的温度,直接徒手将手机捞出来,她取出手机后就先将手机壳掰下来,而在那一秒,有一张半掌大小的照片掉出来。
轻飘飘的照片在空中打了个转,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放慢键。
先是白色的背面,再是模糊的正面,一滴浅黄色的汤汁顺着照片上两个长发女孩中间的空隙滚下,最后照片无声落在地毯上。
因为池安新刚刚徒手往热锅里探的动作而紧张站起的闻月,将池安新的所有动作尽收眼底,包括那张照片掉落的全部运动轨迹。
这一瞬,闻月的心中掀起惊天巨浪,好像有一道闪电直直地劈中大脑,她的耳边甚至响起了嗡鸣声。
那张照片,闻月再熟悉不过。
照片的背景是粉色的晚霞和人群杂乱的操场,正中是照片的两个主角,一个黑色长卷发、个子稍矮的女生带着笑容,另一个黑色直发披肩的女生面色有些不耐。
“我们不是很熟,就不用拍了吧。”
“我不想要。”
“我不会想你,你对我没那么重要。”
照片被亲手松开,她忍着眼泪转过身,不想看那张鼓足了勇气才拍上的合照掉在地上。
那时她确信池安新不喜欢她,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出口,但她知道池安新永远不会接受她。
什么求神拜佛,什么日久就会生情,全都是假的。
毕业后的一个月,闻月答应了父母说要移民去法国的事,在筹备好一切后,他们举家迁至法国。
在法国的第一个月,闻月将那张合照塞在了电影海报和墙壁的缝隙之中,决定放弃喜欢池安新。
在法国的第二个月,闻月前往IM面试,转正之后,她将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很快她得到了提拔。
得知IM和COB会展开合作,决定回国前的三个月,闻月还是没有忍住去打听池安新的消息,提及这个名字,听到有关这个人的一切,她依旧会内心波动。
回国前一天,闻月犹豫许久,还是将那张合照留在了法国,她警告自己,这次别再抱有妄想。
……
分开之后,隔着八千多公里的距离,数着延迟六小时的时差,闻月看不见生活的尽头在哪里,如同被困在浓雾中的航船,看不到灯塔,也望不见可以停靠的彼岸。
一天过去,又是相似的一天,在那些“日常之外”的时间里,她见缝插针地回忆有池安新的七年,它们被反复咀嚼,直到再也难以调动闻月的情绪。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闻月的时间就像蜡烛点燃后不断往下滴落、快要凝固的蜡油,变得异常缓慢,甚至在她眼中趋于停滞。
然而回国后,遇见池安新的每一天都在闻月的记忆中飞快加速。
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合作结束的日期不断靠近,离分开的日子越来越近,自己却根本无力挽回。
但此刻,闻月的时间忽然又慢了下来,过去那些记忆飘摇远去,朦胧得让她看不清。
她没有那么迟钝,也没有那么笨,从包好的塑封到第一时间就要查看的举止,她能看出池安新对这张照片的重视。
但这背后透露出的含义,让闻月恐惧,让闻月恼怒,也让闻月……
激动。
池安新,你会把“朋友”的照片一直放在手机壳里随身携带吗?
池安新,你不是说你不要照片吗,为什么那个时候又要拿走?
池安新,你不是说你以前只是嫉妒我吗?
那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在海边说出我的那么多优点,就连我跑八百米的时间都记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要这么重视这张拍得糟糕的二人合照?
池安新——
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如同死而复生,她心中的火焰再度被点燃,所有时间恢复正常运转。
闻月颤抖的指尖就要触碰到那张照片时,池安新忽然蹲下,先一步将那张翻过去只露出空白背面的照片拿了起来。
“和家人拍的照片,比较重要,所以我刚刚有点担心它会被弄湿。”
在和闻月对上视线后,池安新慌乱地偏过头,她动作迅速地将照片塞进口袋,又欲盖弥彰地解释。
她不知道闻月有没有看到,但她还是为自己紧张的行为给出了一个合理的答案。
闻月没有说话,她神色如常地应了一声就继续在池安新身边坐下,只是那双棕色的圆眼格外地亮,就好像即将捕捉到猎物的野兽,双眼闪烁着势在必得的眸光。
池安新将手机上的汤渍清理干净,发现手机还能正常使用后,松了一口气,但这顿晚饭她多少有些吃得心不在焉,毕竟她真的很担心闻月会看见那张照片的内容,虽然闻月表现得很正常,可她还是忐忑不安。
“那个,你对我放在手机壳后面的照片好奇吗?你想看吗?”
两人和阿依奶奶告别后,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着,但琢磨了半天的池安新还是试探地问出了口。
闻月笑盈盈地回答:“你和你家人的照片我有什么可好奇的?”,顿了顿,她又继续开玩笑道:“不过你要是非想给我介绍介绍你的家人,我也是乐意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