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司星南和凌莫合起伙来放桑落进宫这件事,宫琰辰当然不会怪罪。
其实现在他的心思就是有些拧巴,既要又要的,想见又不敢见,不见又满是遗憾,凌莫的自作主张恰好替他做出了选择,于是他顺手推舟,还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做全是你们逼我做的”蠢样子。
简直绝了!
桑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又被人给算计了,她震惊于眼前自己看到的,甚至连宫琰辰张口说了些什么都没能听清楚。
宫琰辰他……
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眼前的宫琰辰不再使用内力刻意改变声音,而是用自己的声音和桑落交谈,刚刚及冠的帝王声音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有着帝王的沉稳但更多的还是独属于这个年龄的清爽纯净。
可与之相反的却是宫琰辰现在的长相,那是一张足有三十多岁的面容——
时光的年轮似乎在那张姿容绝艳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清泉般的眼眸旁爬上了细小的纹路,庄严华丽的玉冠掩饰不住偶尔可见的白发,这样的宫琰辰,若无人提前告知,压根就无法和自己记忆中的少年相重合。
“你!你……”
桑落惊讶的连语言都组织不成,只能指着人,发出不连贯的单音节。
“姐姐容颜依旧,而我,却已是这般模样。”宫琰辰笑得有些落寞。
明明只是半个月没有见面,两个人的境况发生了两极分化的逆转,如今的他配不上美好如昔的桑落,也没有资格再陪伴她一生一世。
他只是一块朽木,风化虫蛀,半截浸泡在泥潭里面,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够化成烂泥,融入泥潭,再也分不出彼此。
“是吃了那毒药的缘故吗?是不是?”桑落声音颤抖,眼睛里噙满泪水,她一语中的,远比他想象中知道的更多。
她知道自己身中剧毒,知道自己中毒的原因,甚至还有可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桑落依然愿意来见自己。
这就够了。
他所奢求的,不过是在临死前得到谅解,能够心无负担的离开,在这世间,他唯一不想亏欠的就是桑落,也唯有桑落而已。
“桑姑娘既已得知,也无需多问,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桑落气急,上前一步揪住宫琰辰的衣襟,满是愤怒的质问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人的性命唯有一次,最是无价,你凭什么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你凭什么自作主张的要替我去死?你是一国之君,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你要考虑的远比普通人要多得多,你就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一个人吗?”
“桑姑娘教训的是,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不过事已至此,已无法挽回,不如就让我代替桑姑娘受过,为自己犯下的错事承担后果,至于百姓和云起……在我剩下的时间里,自会安排好一切,我死有余辜,姑娘不必介怀。”
“你放屁!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你去死,是,一开始我确实恨你欺骗我,戏弄我,可……可那都是你年少无知时犯下的过错我原谅你了,真的。”
“你原谅我了?”
“是,我原谅你。”
“你不怪我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利用你?”
“不怪了,那时候你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
“那你也不怪我瞒着你,隐藏自己的实力,做了很多将你蒙在鼓里的事情?”
“不怪你,一开始确实有些生气,气你不信任我,把我当外人,不过那种情况下隐藏实力确实是最正确的,我无法责怪你对我的隐瞒。”
“那……你是不是也不怪我为了夺位,做下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关于这个我还是有话要说的,我一直教育你说,生命大于天,你随意伤人生命就是不对,就是有错的……”
眼看着桑落的眼神越来越严肃,大有一副“你不承认错误我就不会放过你”的架势,宫琰辰心思一转,捂着胸口的位置弯下身去。
“唔……好疼……”
这一招立竿见影,只见桑落也是有些慌了,她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宫琰辰,将其搀扶到座椅上坐下,眉头轻蹙看着宫琰辰痛苦的样子,眼里流露出着急的神色。
“你怎么样了?哪里疼?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心口这里疼,大概……是毒又发作了。”宫琰辰咬着下唇,可怜巴巴的说道。
中毒这段时日,虽毒性发作偶尔有疼痛的时候,但既不是很频繁,也并非疼痛难忍,按照宫琰辰要强的性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反正这件事就连诸如张立这般的近侍也不曾得知。
现如今好端端的喊疼,凭良心说确实有演的成分在,但也绝非无的放矢,桑落说了,她不喜欢欺骗,那如果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夸大一点点事实,也就不算骗人了吧?
宫琰辰心虚的不敢直视桑落的眼睛,他低垂着眼睑,用浓密的睫毛将眼睛里的心绪藏了起来,他不想骗人的,他只是……让想桑落再靠近自己一点点而已。
“身体不好就不要逞强,好好在床上躺着不行吗?”
桑落有些生气,挺大的人了,还总是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像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家找主人哭诉的臭狗狗一般,说不上是生气多一点还是心疼多一点。
细心观察到桑落情绪变化的某人趁机讨要些好处,他低着头,声音沉闷的小声问道:“那……我杀了很多人,如今也受到了惩罚,姐姐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桑落的内心正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
在前世二十年里,她接受的一直是健全的法制教育,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如今这个年代却是一个皇权至上,甚至凌驾于国法之上的时代。
你说他是对的吗?可是于情于理,草菅人命就是错误的,这事就算打到天边去都没毛病,可你要说他是错的吗?那么试图伤害他,想要踩着他上位的三皇子四皇子之流,又算什么呢?
怪只怪,宫琰辰错生在一个弱肉强食,不去害人就要被人害死的皇权帝王家了。
如今错已然铸成,人死不可复生,再在那里讨论对错又有什么意义呢?罢了,先顾着活人的意愿,哄他开心吧。
打定主意后,桑落在宫琰辰紧张的注视下长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说道:“我不怪你了,你当初也是为求自保,情有可原,今后记得不可随意害人性命,若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一定要给人留一条后路,万不可滥杀无辜。”
“好,我保证,我一定听姐姐的话。”
宫琰辰如释重负,压在心头的巨石三言两语便被击碎,折磨他这么多年的执念在今日消解,能得到桑落的一句原谅,他真的,此生无憾了。
“只不过,我活不长了……”原本得到开解的心情再次被乌云笼罩,差点忘了,他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啊,用什么来向桑落保证呢?
心情如坠冰窟。
他试探着覆上桑落的手,在没有得到排斥之后,小心翼翼与之交握,紧紧扣在胸前,语气郑重其事的说道:“你放心,在我死之前,我会为姐姐安排好一切,我要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留下遗诏让他永远听从你的话,还可以册封姐姐为长公主,荣华一世,总之,我会让姐姐开心快乐的度过余生,不必在意他人的目光,不必为任何琐事烦忧,只不过……”
宫琰辰顿了一顿,语气失落的接着说道:“别的我都可以为你安排好,但是,请原谅我无法为你赐婚,我没办法将你亲手交给任何人。”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在自己死后会投入他人的怀抱,成亲,生子,与一人共白首,这些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全部都发生在桑落和别的男人身上,这叫他,如何能够甘心,如何能够大度的说一句不在乎?
可是他不得不如此。
桑落理应得到幸福,而不是被他拖入深渊,沉浸在悲痛的往昔中无法自拔。
“既然舍不得把我托付给别人,那就好起来,亲自照顾我不行吗?”
“没有用的,这毒,无药可解。”
“谁说没用的?”桑落反手握紧了宫琰辰的双手,稍加用力,给了压力也给了他无尽的动力,那是希望,亦是救赎。
“你都没有努力争取过,凭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桑落语气坚定的说道:“那毒或许是没有解药,但并不证明它没有办法解除,从今天开始,我要留在皇宫里面,和御医一起找到帮你解毒的办法,你别无选择,宫琰辰,既然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好好的听我的话,我不放弃,你也不许说放弃,我们一起努力,让你好好的活下来。”
宫琰辰注视着桑落的眼睛,那里面绽放着光芒,充满生的希望,他被这种生机勃勃的目光感染了,眼神坚定的点了点头。
“来人啊,叫御医过来,我要见最好的御医!”
桑落知道,未来的这里有一场硬仗要打,或许屡遭坎坷,或许困难重重,可只要努力,她相信,目之所向,光明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