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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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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昨晚又未睡好?”

侍女阿稚为意娘梳头,瞧见她眼底的青影,目露忧心。

意娘神色恹恹,铜镜倒映着她明艳的容颜。她蹙着眉头,眼睑微垂。

“我近来,频繁地梦见前世。”

梦里她长于塞外,是羌渠一族族长的女儿,幼年时她同一个男孩定了婚。

他那一族依附他们羌渠族生存,按说两人的身份并不匹配,但不知为何她的父母做出这样的决定。

十三岁那年羌渠族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男孩的父母将她接走,与他们同住。

他们待她很和善,并未因为她失去恃怙而有所轻慢。

唯独男孩对她很冷淡。

他拖延着不肯与她成婚,却抗争不过父母,最终在她十六岁那年他们成了亲。

没多久她便怀了孕。

她以为日子会这么平淡地过下去,可是在她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她被灭掉羌渠族的人逼上了悬崖。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

意娘揉了揉额角,她每晚做的梦并不一样,再往前,她曾做过自己是商户女的梦。

这个梦境里她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父母健在,嫁的郎君也是自幼相识的。

两人成婚后感情极好,可偏偏在她怀孕时,他带回来一个女人。

他什么也没有说,但这时候已经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

梦里的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跑出家门,找了家医馆,想要打掉这个孩子,可那个时候孩子的月份已经很大了,这么做她很可能跟着活不下来。

梦境结束在这里。

意娘做的梦多了,渐渐总结出一条经验——梦境突然结束代表“她”死了。

她做过很多这样的梦,它们大同小异,最终结局无一例外她会死在怀孕以后,她腹中的孩子始终没有出生的那一天。

意娘不会解梦,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娘做的梦真的是她的前世吗?为什么我每晚做的梦都是我在追一只大鸡腿?难道我的前世是一只鸡腿?”

翀是那种非常糟糕的听众,水竹的故事才讲了个开头,就被他打断。

水竹也不恼,他说:“确实是她的前世。”

“她的每个梦都不一样,难道那都是她的前世?”

“每个梦都是‘她’曾经历的。”

“那她嫁的丈夫呢?难不成都是同一个人?”

水竹没否认。

翀摇头叹息,“真够惨的。一直不得善终。”

水竹继续往下讲。

意娘将这些说与阿稚听。

阿稚蹲下身子,轻轻握住她的手。

“夫人,人哪有什么前世?那都是庙里的和尚为了哄骗人捐香油钱编造的谎言罢了。”

意娘摇摇头,她觉得阿稚什么都不懂。

阿稚只在意她的身体,她忧心忡忡地道:“您总这么睡不好觉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待会去请个郎中上门,给您瞧瞧身子?也许吃了药,便不会再做这些奇怪的梦了。”

意娘眼睫颤了颤,轻声道:“也好。”

用过早饭,阿稚带着郎中进门来为她把脉。

老郎中沉吟良久,最后一拍大腿,乐呵呵地道喜,“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

意娘院子里的侍女们听见这句话很是为她高兴,意娘却是如遭雷击,霎时白了脸。

阿稚送郎中出去,回来时便瞧见意娘魂不守舍地坐在那里。

她连忙上前去。

“夫人?”

意娘没有应答,她垂着脑袋,肩膀微微颤抖着。

阿稚皱了皱眉,正准备去取件衣裳给她披上,手却被意娘死死攥住。

她攥得很紧,好似此刻只有阿稚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的手那样冷。阿稚打了个激灵。

意娘抬起头来,她的眼神涣散,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

“阿稚,我好害怕……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阿稚连忙“呸呸”两声,急忙道:“您可别说这种话。郎主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前途光明。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她说了不少好话,意娘始终未展笑颜。

“翰林院编修?意娘这次嫁的男人很有学问啊!”翀一惊一乍的,“要我说……”

“闭嘴。”明溯往他嘴里塞了一个用来下酒的鸡爪,扭头示意水竹,“你继续说。”

下午意娘的丈夫下值回来。

那是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眉眼温柔。

他挥退侍女,牵着意娘的手进内室去,边走边问:“你怀孕了,怎么也不派个人去告诉我一声?”

意娘的脸色仍旧有些苍白,她微微笑着,“等你回来再告诉你也是一样的。你要当值,怎好让你为这些事分心?”

容郎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他的长眉蹙着,似乎很为她担心的样子。

意娘从他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问:“容郎,你喜欢这个孩子吗?”

容郎蓦地笑了,“你就是在担心这个?你我的孩子,我怎会不喜欢?”

意娘也笑,“那就好,我怕你会不喜欢这个孩子。”

吃过晚饭他们在院子里散步。

容郎轻声同她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末了他道:“再过几日我休假,到时候我带你出城去散散心,好不好?”

意娘笑着点头,“好。”

容郎是一个细心妥帖的人,意娘这时候去想,竟从他身上找不出一样缺点来。

晚上睡觉她又做了梦,梦里那个女孩子的悲伤痛苦通过梦境直接传达到了她身上。

黑暗中意娘睁开眼睛,她擦掉眼角沁出的泪水。

她盯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她偏过头去,看向睡在她身旁的容郎。

她就这么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她伸出手,手指放在他的咽喉处。

这样的动作似乎将容郎惊醒了。

“意娘?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他的声音里尚带有惺忪睡意,意娘将手指往上,轻轻划过他的脸颊,落在他的耳垂上。

“嗯。”她慢慢凑过去,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容郎轻抚她的背脊,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道:“莫怕,我在这里。”

意娘闭上眼,后半夜没再做梦。

翀吐掉嘴里的鸡爪,瞠大了眼,嚷嚷道:“意娘是想杀了容郎吗?”

他这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令明溯很奇怪,“你看起来不是很认同她的行为,为什么?”

翀看她的眼神跟看一个傻子似的,“你们乡下妖不懂啦。容郎当了大官就能给她带来大富贵,意娘这时候杀了他,那她以后的富贵不就没有了吗?”

明溯:“……”

不愧是你。

一只妖这么懂人间的事,明溯怀疑他没少去茶馆听说书人讲故事。

她看向水竹,“你的故事快讲完了吗?”

水竹轻轻晃动酒杯里的酒水,笑了笑,“快了。”

第二天一早,意娘醒来时容郎已经离开去上值。

她唤来阿稚。

阿稚进来时脸上犹带怒容。

意娘很诧异,“你这是怎么了?谁一大清早惹你生气?”

“方才我正准备出门给您买饆饠,谁料一出门瞧见一个老和尚倒在门口,我好心让人将他抬进来,给他喂了点水,怎知他醒转过来便嚷嚷着要见您,还说什么见不到您就不走了。真是无赖!”

意娘笑着安抚她,“我当是什么事。他要见我那便去见见。”

老和尚此时盘腿坐在地上闭目诵经,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望过来。

那一双眼睛好像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意娘率先问道:“这位师父所为何事?”

老和尚道:“您的婢女方才救了我,我要见您,是为报恩。”

意娘笑了笑,“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师父不必介怀。”

老和尚笑着道:“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此话何意?”

“檀越近来为梦所扰?”

“不错。”

“檀越可曾想过为何一件事情会重复上演多次?”

意娘摇摇头,“我心中惶惑,不知缘从何起,更不知该如何解决。”

老和尚叹息一声,“檀越何不去做出一个之前从未做过的决定的呢?也许当改变发生的那一刻,最后固有的结局会被打破。”

阿稚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意娘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问道:“‘我’的死,同‘他’有关系吗?”

老和尚答非所问,“檀越心中早有答案的问题,又何必再拿出来问人呢?”

意娘又问:“如果我贪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什么都不做,是不是会落得和前几世一样的结局?”

老和尚笑而不语。

意娘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多谢师父。”

再抬起眼时,老和尚不见了踪影。

阿稚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将方才的对话与昨日意娘说的梦联想起来,隐隐猜出几分真相。

她抓住意娘的手,急急道:“夫人,是有人给你下了诅咒吗?”

意娘摇摇头,“不是诅咒。”

若真要说是诅咒,那也是她自己往自己身上种下的。

她反复回想自己做过的梦,从里面找出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她的丈夫。

他在她的轮回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阿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夫人,是不是只要杀了他你就可以活下去?”

意娘不语,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这些离奇的事,她的生活会和这世上许多人的追求一样。不愁吃穿,夫妻和睦,子女孝顺,然后她就这样平静地走完她的一生。

而现在,她需要做出选择去打破这份平静。

“夫人,如果您不忍心下手,那就让我去做。阿稚的命是夫人救回来的,只要能让夫人得偿所愿,阿稚什么都愿意去做。”

意娘看着她,此刻阿稚的眼里竟闪烁着诡谲的光。

水竹讲完了这个故事。

翀愣愣的,“老和尚说的话她们就这么信了?万一是骗她们的呢?”

水竹喝了口酒,慢吞吞道:“她们当然可以选择不信,但是最终结果很有可能是意娘没了性命,老和尚却没有任何损失。这样的赌局你要参与吗?”

翀连忙摇头,傻子才参与,“那后来呢?结局是什么?容郎死了吗?”

水竹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没有结局。”

翀咋咋呼呼的,“怎么可以没有结局呢?水竹你听我说,你就让阿稚杀了容郎,然后意娘重新嫁给一个高官或者富商,随便什么人,只要能为意娘带来富贵就行。”

水竹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好笑,“这就是你认为的最好的结局?”

翀理直气壮,“当然!这难道还不够好吗?只要钱足够,烦恼都可以减少一大半!”

水竹轻声叹息,“人们总是喜欢好的,厌恶坏的。但是好与坏的标准又是如何定义的呢?”

明溯手里抓着一只鸡爪啃,听见这话她抬起头来,道:“就算你这么说,世人也不会喜欢上让自己痛苦的东西。”

“那你呢?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去写这个结局?”

“我?”明溯想了想,漫不经心道,“如果我是意娘,我大概会选择放一把火,焚爇所有的阴谋与罪孽,杀光所有人。”

翀一脸愕然,“哎呀!小树,没看出来,你一只兔子竟然有这么凶残的想法!”

水竹问:“你讨厌人类?”

明溯回避了这个问题,而是道:“我讨厌你故事里无休止的纠缠与轮回。”

她的回避也是一种回答。

她讨厌在接触一些人的时候被迫戴上一张名为友善的虚假面具,好以此证明她的无害,她的温顺。

她讨厌每天睁开眼睛除了面对她早已经足够糟糕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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