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斐发现接星星是回避型人格就是在那个不算吻的吻之后。

接星星开始躲着计斐，那个夜晚、盛开的黄木香、混杂着薄荷香气、酒味和花香的晚风以及那个短暂的触碰，都像一场忙乱不真实的梦。

他不敢回忆，不敢确认，更不敢跟计斐对视，尽管如此，那双夜色里皎洁如星月的眼睛仍旧在他眼前不断重现。

他可以无视所有的嘲笑怒骂，可以无视来自亲人的嫌恶伤害，却无法忽略来自计斐一次又一次灼热的视线。

可计斐不。

他总是有话就说：“你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接星星低着头一直退，直到背靠着墙壁无路可退。

“撒谎！明明就有，你在食堂看见我当没看见，我给你带的零食你又放回我桌子里了，还有小纸条，你一条都没回！”个子疯长的少年眉宇间聚着懊恼，掰着手指一条条控诉，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接星星不说话了，像只负隅顽抗的绵羊，天气渐渐热起来，他的外套没扣到最上面，被计斐一扯领口就歪了。

计斐比他高，稍一低头视线就越过那领口，直接落在薄薄衣服包裹下的胸膛，雪白的肌肤，一对过分纤细的锁骨，深深浅浅的红痕，还有那微微起伏的两点，像是一团炽火腾地在脑海炸开，他的脸霎时通红，刚刚还十分有理的气势烟消云散。

大概是久久的沉默，接星星疑惑抬眸，对上计斐红云涌动的脸和一双眸光闪动的眼睛。

“你、你把衣服扣扣好！”不等他问，计斐先脱口一句话，然后突然捂着脸跑了。

那奇怪的表情让接星星在原地愣了好半天，不知道为什么，计斐那表情莫名有些羞涩的意思，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计斐，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为什么不好意思？

接星星低头看，除了歪掉的领口露出一块肩膀的皮肤什么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扣好扣子回到教室，这件事之后，计斐安分了好一段时间，虽然带药带零食这样的日常依旧，倒是不会不分场合地大喊他的名字或者逼着他干什么都要一起了。

明明是他自己希望的局面，接星星心里却没有缘由地浮起一层淡淡的失落。

“凌子，你们班那个谁，就跟接星星高一同班的，之前是不是说他是有喜欢的人来着？”

一场酣畅淋漓的篮球打下来，几个人累得气喘吁吁，三三两两地站在场边大口喝水。

计斐一边擦汗一边拿胳膊肘撞了撞凌鸿时，凌鸿时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矿泉水才停下，表情迷惑，刚剧烈运动完的大脑有短暂缺氧的感觉，让他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计斐在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好半天他才“噢”了一声：“对啊，说是他日记里写了个男生，还画了幅画，就是没写名字。”

想了想凌鸿时又感慨：“也幸亏没写名字，不然出名的就不止接星星一个人了。”

提出问题的计斐却既没赞同也没反对，没吭声地把手里喝完的空瓶用力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用力之大，在吵闹的篮球场上，凌鸿时都清晰地听见“咚”的一声。

“发哪门子脾气？”他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嘟囔一句，奈何计斐并不搭理，扭头就走。

急匆匆追上去的凌鸿时只听见计斐低沉的一句：“……怪不得躲我！”

计斐的情绪变化一向非常直观，就像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一样。

几乎在他刚回到教室的几分钟后，接星星就发觉计斐的心情不好，具体体现在进门时把球扔在地下、拿书是用扔的、拔笔帽时甚至把笔甩了出去。

太明显了，接星星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还是推过去一张纸条：怎么不高兴？

最近他们关系淡淡的，纸条也不怎么递了，但计斐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心情不好，他再不管不问好像有点过分，毕竟之前计斐一直很照顾他。

接星星给自己找好了万全的理由，奈何计斐不接招，看也不看纸条，就一脸气闷地趴在了桌上假寐。

同桌一年，计斐还是第一次这样，接星星不禁有点焦躁，花了整节课时间心神不宁。

下课铃敲响的瞬间，酝酿已久的一句“你为什么生气”没能成功说出口。

和计斐相处久了，接星星琢磨出一点心得来，大多数纸条无法解决的问题多是因为计斐想要听他说出口，关心、担忧甚至是小脾气，计斐用尽一切办法要从他嘴里听见，而不是写在纸上。

计斐近乎魔怔地在意他不跟别人说的话有没有说给计斐听。

但这一次，他的话还没说就被计斐堵住了。

“你之前喜欢谁？”接星星惊讶地发现，计斐的语气竟然有些尖刻，这不太正常，计斐就算是生气也总是懒洋洋的，好像那些同龄人会在意的矛盾并不值得一提。

计斐像只猫，会因为任何一点突然出现的小东西而炸毛，也会因为一些认真的抚摸行为而平复。

接星星是个合格的抚慰者，他一贯会无底线地迁就小猫的炸毛行为，回答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答应一些奇招频出的要求。

他过分的纵容更显得此刻的沉默虽无声却沉重。

计斐瞪直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两道浓黑的剑眉也立了起来，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模样。

两人在吵闹喧杂的课间，成了对峙的局面，但这局面很快就被打破。

一阵轻微的震动因为铁制的桌肚被无限放大，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偷着带手机而不想被老师发现，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静音或振动。

接星星定位到声源，急急忙忙从桌肚里摸出个黑色长方体，他没有手机，这是计斐的旧手机，他当然拒绝，计斐歪理十足，说这是有偿的，代价是计斐的电话必须立刻接听，短信也要及时回复。

接星星知道是因为那次的短暂失联，面对计斐嘴硬但担忧的脸，他还是收下了手机，承诺等毕业了就去打工把钱还给计斐。

手机屏幕上无声地跃动一串数字，计斐皱眉，这手机他给接星星好几个月了，根本没见过除了他以外有人打过电话。

谁会在这个时间联系接星星？

接星星脸上同样露出迷茫，他没什么朋友，妈妈有事会给老师打电话，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喂？”接星星弓着腰把脑袋藏到桌下，虽然是课间，难保班主任不会路过教室瞥上两眼。

“你好……”

教室闹哄哄的，接星星又没开外放，计斐听不见对面到底说了什么，但接星星除了那个“喂”其余的什么也没说，但好不容易在他投喂下养好一点的脸色几句话的时间里肉眼可见地成了张白纸。

计斐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秒就见接星星一手举着手机朝自己望过来，失了光彩的眼睛空洞无神，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只是发出低哑的气声。

计斐怔住了，他见过很多接星星不太好的时刻，逃跑、被孤立、辱骂、欺凌、被赶出家门，这双眼睛里会染上仓惶、惊惧、悲伤种种负面情绪，但没有一种像眼前这样——好像一瞬间被剥离掉情感后的空洞、麻木，还带着一丝绝望。

他几乎立即忘记了刚刚的对峙，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接星星在回答他之前先站起了身，却因为情绪影响一下没站稳，被计斐扶住，他手里抓着已经挂断电话的手机，已经是夏天的温度里身体却不受控地战栗，六神无主地对着计斐说：“我、我，我要去市医院……”

他没说理由，没说电话里听到了什么，但计斐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对班长道：“我身体不舒服，接星星送我去医院，帮忙跟班主任请个假，谢了。”

他向来人缘好，出手大方，班长不会驳他的面子，当下就点头：“没问题，你们注意安全。”

一路上接星星都很焦躁，他很少把情绪外放，一是性格使然，二是也不会有人在意。

他惨白着一张脸，手指缠绕在一起，下意识用指甲抠弄别的手指，很用力但他毫无自觉，直到一只温热的手强硬地挤进他的手指间，分开两手的同时握住了其中一只。

那不是一个日常握手的姿势，而是仗着手大呈现一种包裹式的动作。

接星星盯着虚空发木的眼神一颤，缓缓挪动到身侧，撞上计斐僵硬又隐藏一丝忧虑的神情。

心里最柔软的一处像是被突然撞了一下，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和触动。

接星星眼里弥漫上一层无助，他想计斐一定看出来了，可两个人就这么握着手，谁也没有说话。

这种肃穆的沉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医院，计斐带着接星星开始奔跑，接星星赶不上他的脚步但他始终没有放开手，因此两个人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急诊室。

急诊室里人很多，但其中一张床周围格外多，而且不像别的病床那样忙碌，医生和两位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相对而立，身后几个护士表情严肃地收拾着医疗器械。

接星星突兀地停住了脚，计斐感受到阻力回头去看，接星星的目光错过他直勾勾地奔着那个方向看，计斐也看过去，穿过人影看到病床上盖着一张白床单，左侧床单下垂下一只纤细的胳膊，满是擦伤和干涸的血迹，手腕上松松地系着一圈色彩鲜艳的用小皮筋编织而成的手链。

是当下学生间十分流行的编织手链，送朋友或恋人。

他愣愣地望着，听见背后传来沙哑的一句。

“那是我编的手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