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结束了。
离开后,冉学长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再也不想联系他们似的,突然间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和煜觉得有点奇怪,特意找了易朝寒询问,结果他只是敷衍的点了点头。
自从见了那位中年女士后,易朝寒就一直这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周中他去蹭课,发现一向认真的好友竟然还罕见的走了好几次神。
“阿朝,你到底怎么了?”和煜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易朝寒有些犹疑的摇了摇头。
易朝寒面色青黑,眼窝深陷,最近几天显然没有睡好,深深的忧虑使他像一只被吸干了精气的鬼魅,恍恍惚惚的晃荡在人间,心里明显压抑着什么事情。
和煜原以为自己大胆献吻就可以砸破坚冰,但现在看情况,怎么反而还倒退了一百步?
那他硬着头皮去啃一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意义!?
和煜不由得的有点生气:“喂!我他妈都主动亲你了,你那个破屋子也早被扒光了,到底还有什么事儿需要遮遮掩掩的!?”
易朝寒神色变换了几轮,几分钟后他终于看向和煜,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走吧,去找个餐厅,我都告诉你。”
他们选了一家木炭烤肉。
这家烤肉和煜以前经常和朋友来吃的,每次发生值得庆祝的事,谁谁谁的生日,毕业考试完了,或者某次球赛赢了,他们总是来到这里大嗨一顿。
不同以往的热闹,这一次只有和煜与易朝寒两人。
为了好方便说话,他们找了一个靠着玻璃墙壁的地方。
玻璃墙外就是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可以清晰的看到外面形形色色的车辆和行人。
“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易朝寒抿了抿嘴唇,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吗?”
“嗯,特阴沉的一小孩儿,我当时都怀疑你身上有鬼,是不是被附身了。”
易朝寒没理会这个玩笑,盯着眼前的餐具,眼里浮现出复杂的情感:“阿煜,我记得我给你说过,我爸妈是车祸死的。”
“嗯?”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和煜收起了想通过玩笑活跃一下氛围的心思。
“那时差几天就是我十一岁的生日,我爸承诺周末带我去游乐园,但那个周末他公司临时有事儿,就把我撂在了家里,当时我特别生气,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还是我妈一直哄我,那天我妈也在我爸身边。”
说到这里,易朝寒忍不住停顿下来,即使是这么多年后,回忆那天的情形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件残酷的事:“就是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们……出了车祸。”
易朝寒艰难的开口:“那之后,我才被送到了婶婶这边生活。”
和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易朝寒,胸腔中的心脏砰砰砰跳动,他预感到阿朝接下来可能会说出一些十分惊人的言论。
“前几天见了郁惊水的同学,我才想起来,我爸车祸之前就是一名财务——而他工作的地方,正好是代家集团旗下的子公司。”
*
与此同时,代家每月一次的例行聚餐,正在代家别墅如期举行。
代承业出差回来后,立刻就赶回了别墅,代离廷被关在警察局里接受调查,自然是回不来,不过餐桌上的规矩倒是一切如常
代哲成:“虽然这次离廷不在,但一家人的饭总还是要吃的,等离廷出来我们再补一场。”
一向负责活跃餐桌氛围的陶雅雯因为这话心绪不宁,难得没有开口,只有代承业沉默的附和了一声。
代哲成像是没注意到陶雅雯的情绪,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和往常一样询问小儿子的生活和事业上:“承业,招股书进度怎么样?”
代承业小心翼翼的回答:“差不多了。”
代家准备靠餐饮背后的供应链业务二次上市,新组建的法律团队忙得昏天黑地,虽然代承业不是主要推动项目的人员,但作为代哲成的儿子,还是在组里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
“上市的事情很重要,多跟着点儿,不要总是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代承业像只听话的傀儡,眨了眨眼睛,总觉得父亲在暗示什么。
果然下一秒,代哲成慢条斯理的放下餐盘,闲话家常般的问道:“承业,听说你最近找人去调查郁惊水了?”
这话一出,代承业心中一个咯噔,猛的抬头看向了代哲成。
他怎么知道的?
冉冠军暴露了?还是背叛了!?
代承业心中涌起惊涛骇浪,表面上也适度的露出恐慌,深呼了一口气,强自镇定的迎向父亲的目光:“嗯。”
他谨慎的思索着自己的回答:“上次聚餐大哥和您吵了一场,说他母亲就死在这张餐桌上,我当时还小,又在国外,不知道家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我有点好奇。”
代承业审视着面前视线低垂的儿子:“承业,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一些陈年往事而已。”
代承业鹌鹑似的点了点头:“好的,儿子明白了。”
对话急转直下后,陶雅雯就一直偷偷觑着代哲成,一脸忧心,想说点什么又怕惹怒一家之主,简直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之后,代承业终于回了母亲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
好在这段简短的对话之后,事情就过去了,代哲成业没再继续追问,代承业也稍稍安心了些。
但过了一会儿后,代哲成却突然话锋一转,谈起了另一件事儿:“医院传来的消息,说朱琨已经醒了。”
“啊?”
听到这个消息,陶雅雯立刻发出一声惊呼,手一颤,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代哲成微微蹙起眉头,像在指责她太过大惊小怪:“朱简海暂时压下了这个消息,没有透露给外界,但据说警方已经重新介入调查。”
陶雅雯的眼皮狂跳不已,愈发露出一种恐慌的表情:“哲成啊,朱琨醒了,那陶泽明的供词不会被突然翻掉吧?”
“确实有点麻烦。”
陶雅雯六神无主的扫视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那、那我,我……这该怎么办?”
“妈妈,你冷静一点。”代承业蹙着眉头站起来,安慰慌乱母亲的同时,看向了仍然享用着晚餐的父亲:“如果朱琨翻供,代离廷雇凶伤人这事儿被推翻,朱简海恐怕不会轻饶我们家。”
他试图说服自己的父亲:“现在正是交易所上市评估的重要节点,这段时间出现任何舆论风波都有可能会对公司上市造成不利,更别说惹怒朱简海。”
“承业,那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处理?”
代哲成的语气仍然不急不缓,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方寸大乱的问题,问话时,语气甚至和上次询问代承业该不该牺牲代离廷时一样。
代承业下意识蠕动了一下嘴唇。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代哲成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而他母亲却过分柔弱,只是一株赖人鼻息生存的菟丝花。
小时候,他从陶雅雯嘴里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在你爸爸面前好好表现,你才是爸爸最让人骄傲的那个孩子。
但这只是一个谎言,是陶雅雯自欺欺人的借口。
小时候他信过,后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被情妇养在外面的孩子,直到郁惊水自杀,他和妈妈才有了机会搬进爸爸家。
很小的时候,代承业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代哲成其实并没有那么爱陶雅雯。
他当然知道陶雅雯有很多缺点,贪财,虚荣,目光短浅,但这个愚蠢的女人终究是他母亲。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在爱他,那也只会是陶雅雯,而不会是眼前这个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
有时候,他真的非常羡慕代离廷。
他似乎不在乎任何东西。
十四岁时郁惊水在眼前自杀,代离廷却无动于衷,葬礼结束后的一个月,情妇和情妇的孩子就搬进代家,代离廷却能规规矩矩的礼貌相待。
郁惊水的死似乎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不在乎代哲成,也不恐惧失去这个人的信赖,所以在恶心的家庭聚餐会上,可以肆无忌惮的和代哲成当面叫板。
但代承业永远也做不到这种事情。
当代哲成用那种试探性的语气问他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时,代承业就已经明白了,代哲成这是要他做出选择。
可即使母亲愚蠢又短视,他也不愿意让陶雅雯坐牢,只是为了成为代哲成换取利益的玩具。
他尝试着蠕动嘴唇。
从小时候,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到现在,他都在以获得代哲成的注视而努力,所以尝试反驳父亲的时候,张嘴似乎都会变得艰难。
“爸,我觉得事情也还没变得那么糟糕……”
“嗯?”
“只要陶泽明能能咬死抗下所有责任,即使朱家怀疑,法律上也牵连不到妈妈。至于上市的问题,妈妈和哥哥身上都没有公司股份,只要打死不承认,舆论危机对上市的影响也可以解决,只要适当的进行舆情管理就可以打消公众和交易所的疑虑,不会造成太大波澜。”
代哲成点了点点头,明白儿子的意思。
但是他并没有采纳。
“承业,你刚刚分析得不错,但每一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不是吗?”
代承业惊愕的抬头,迎上了代哲成久居上位者从而形成的看谁都像是看下属一样的目光。
他一字一顿的宣布道:“当雅雯决定找人去打断离廷的腿时,当你决定背着我偷偷调查郁惊水的往事时,就应该预料到事情败露后会怎样,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无论是你,你妈妈,还是你找来的那些朋友们。”
听见这话,代承业的心瞬间坠进了万丈冰窟。
*
另一边,木炭烤肉餐厅。
和煜怔怔的坐在对面,阿朝刚刚说出口的话,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他知道阿朝的父母死于车祸,却不清楚他的父亲生前在哪里供职,更不知道阿朝的父亲曾是代家集体子公司的一员。
“这、这、这……”
他语无伦次的想到中年女士述说的传闻,又想到了阿朝一开始见到代离廷时对他展现出来超规格的厌恶,心中涌起一阵阵可怕的恐慌感。
“你父母的车祸,不会真和代家有关吧?”
“目前还不知道。”
说出来后,易朝寒的情绪反而稳定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样恍恍惚惚心神不宁,面部表情居然又开始变得僵硬起来。
“我父母车祸后警察出了事故鉴定,我记得很清楚,结论就是车祸导致的意外事故。”
但和郁惊水曾经的大学同学聊过后,又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我父母发生车祸时正在和我打电话,我一直以为是我的错,才导致了他们的意外,但是后来警察去了车祸现场,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那部和我通话的手机。警察说,很可能是发生事故时手机被巨力撞击甩在了路边,然后被路人捡走了。”
“那你之前那么讨厌代离廷,后来又和他那啥了……是因为觉得自己父母的车祸可疑吗?”
易朝寒摇了摇头。
“我一直没有怀疑过那场车祸的可疑性,那时候我太小了,父母出车祸后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思考这件事,直到前几天我听到了这个传闻。”
易朝寒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如果我爸爸在那段时间真的介入过代哲成和郁惊水的生活,那这件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想到郁惊水的性格,虽然和煜也觉得荒谬,但又觉得不是不可能。
“阿朝,你想怎么做?”
“我得继续调查这件事。”
他们话还没说完,餐厅里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原本正吃着饭的客人们突然齐刷刷看向了他们,眼里流露出某种来不及反应的恐慌神情。
和煜感受到这奇怪视线的瞬间,下意识的顺着众人的目光,朝自己左侧的玻璃墙看去:“他们为什么都站起来不吃了……”
话语未落,就见一辆无人驾驶的小货车直愣愣的从对面的马路上冲过来,正是朝着透明玻璃墙的位置,也就是他们俩的方向直直的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