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襄在颠簸中醒来。车轮碾过铁轨,一下,一下,像某种古老的鼓点。
空气里混着咖啡、香烟和大/麻的味道,潮湿的木头散发出的霉味渗透进每个角落。
门外传来窸窣声。
“拿来,老太婆。”检票的男人抢过老妇人的钱包,拿在手里上下抛,叮铃咚隆响。“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出了首都,有人罩着总比没人罩着强,是不是?”
见老妇人抱着胸前的背包,男人一把抢过,只听她声音发颤:“包里、包里就剩点干粮。刚才已经有两个黑...两位检票员检查过了……”
男人将背包倒了个底朝天,确定没有值钱的东西,愤愤踩上一脚,便去检查下一个。
盛襄皱了皱眉:巴塞的帮派素来强势,即便是推翻恶种统治的沃克政府,在这片土地上也不过是新生的幼苗。警察和地方官员收的过路费,远不及帮派的“保护费”来得实在,甚至地方的铁轨很多是帮派出资修建。他们的产业摄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和盛襄这类一身反骨的新贵天然不对付。
“你醒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近前响起,带着少女特有的骄傲。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劲装少女,雀斑像星星一样零星散布在她小麦色的鼻梁和脸颊上。卷发从编织紧贴的发辫中跳出来,在耳际调皮地打着圈。她看着盛襄的眼睛,啧啧道:“原来瞎子的眼睛就长这样!”
总统出现在镜头面前习惯佩戴墨镜。只因这双浓雾般的眼睛,提醒了民众畸变者的身份。
“我要上厕所。”盛襄道。
“我陪你去。”少女用枪划过他的下颚。
盛襄干咳一声,“奇迹呢?”
枪管顶上脸颊,“天狼哥哥去和买家谈你的人头价。劝你老实点,车里都是我们的人。”
天狼...哥哥?盛襄没忍住笑出声。随即摸到自己的衣服……笑容僵住。
为了掩人耳目,盛襄被塞入一条巴塞妇女的长裙里,下摆是层层散开的棉布长裙,胸前还缀着繁复的荷叶边,企图遮掩那片贫瘠。
盛襄拉住她的手腕。
少女杏目圆瞪:“你摸我!?”
黑色的花枝从血管中悄然延伸,桔梗花在幽暗的车厢里绽放。在花香中,少女的眼神逐渐涣散,记忆回溯到数天之前,彻底忘记了自己的任务。盛襄一记手刀,少女倒了下去。
盛襄用消防锤砸碎了车窗,呼啸的风声提醒着他跳车的危险性。
时间紧迫,离首都越远,政府的势力越弱。
于是,盛襄咬紧牙关,抓住生锈的铁梯向车顶爬去。裙摆在风中疯狂翻卷,几乎要将他掀翻。
列车在山脊蜿蜒前行,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巨大的轰鸣声和铁轨摩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盛襄死死抓住车顶的凸起,思考着逃生的可能。
詹姆斯·邦德会借助隧道逃生,在火车经过隧道的那一刻用手臂把自己拉上去。
——需要超人的臂力。Pass
或者跳车?电影里跳车跳崖的死亡率几乎为零。
——可能摔得半身不遂生不如死。Pass
苟到下一站?
——唯一的机会!
盛襄往前爬了四节车厢。皮靴踏在铁皮上的声响却从身后传来。
“抓到你了,总统先生,”熟悉的声音让盛襄浑身一僵!兰登讥诮道:“你这身打扮还真是别出心裁。”
风太大了。气味会被吹散,盛襄的能力在这里效果不会好。
列车顶上,阳光刺眼。奇迹正握着枪指向他,而在奇迹身后,兰登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奇迹!”盛襄闻不太清晰,但直觉奇迹就在这里,“别相信他!”
兰登金发蓝眼,在阳光下当真璀璨夺目。“难道要相信你吗?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恶种!”
“他和我们之间的恩怨毫无关系!兰登,你竟敢起这个名字……我饶不了你……”盛襄声音嘶哑,他极少被一句话激怒,黑色的花枝像裂纹一般攀上了他的脸颊。“奇迹,兰登在骗你!你想知道的真相,只有我能告诉你!”
“别听他胡说!”兰登打断,“记住我们的约定,天狼星。杀了他,换你想知道的一切!”
奇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直以来,他的脑海中仿佛住着另一个人,无数虚假的记忆碎片在撕扯他的神经。
「我是谁」
「我...真实存在吗」
四年来,是兰登给了他容身之所,给了他立身之本。只有兰登最接近真相。
不过是杀一个恶种,有名的恶种……天狼星杀得还少吗?
“开枪!!”兰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枪在手中变得极其沉重。奇迹看到阳光洒在盛襄脸上,眼底却升起了一片灰霾。
扣动扳机只需零点一秒,却可以轻易终结一生。
奇迹!盛襄呼救的声音犹如向他开了一枪,正中心口,剧烈的心悸无由而至。
霎时,一道白影掠过,挡在盛襄身前——是昨夜的小白野狗!
没人看清它是怎么出现在车顶的,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子弹已经贯穿了它的身体。
可连一丝血迹都没有,它在空中化作点点银蓝色光点,消散在风中。
与此同时,奇迹猝然捂住胸口,双膝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痛楚如电流般席卷全身,让他的身体剧烈抽搐,苍白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尖锐的指甲插入车顶。他紧咬着牙关,却仍有几声痛苦的闷哼从齿缝间溢出。
列车恰好驶入隧道,黑暗中,盛襄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还有隐忍的抽气声。
重见天光时,奇迹整个人都变了。身量变高,发丝变长,就连声音都从稚嫩转为略显低沉的少年声线。
短短一分钟不到,他仿佛一个人跨越了四五年的光阴。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我……”
追上车顶的帮派成员发出惊呼。眼前这一幕,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怪物……怪物!!”
少年缓缓站了起,新生的银白发丝像抛光的刀锋,只发尾残留着黑色染发剂。他的身形变得更为健硕,破碎的衣物下是紧实的肌肉线条,修长锋利的眉宇压着眼睛,压迫感自然浮现出来,随着瞳孔一寸寸掠过太阳底下每一道阴影。
只有兰登还保持着冷静,将枪口瞄准盛襄。
可下一秒,奇迹拽住盛襄的手腕,闪过呼啸而来的子弹。他举起配枪,三发点射,准确击中举枪的帮派成员。翻滚、躲避、反击,动作行云流水。列车剧烈颠簸,几发流弹在金属车顶上擦出火花。
“趴下!”奇迹同时扑向盛襄,借着翻滚的势头,他们躲到了两节车厢之间的凹陷处。密集的枪声在头顶响起,子弹打在金属壁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奇迹探出枪口,速射三发子弹逼退追兵。“我数到三,你往左边卧倒。”他在盛襄耳边说,“准备跳车。”
“怎么还是要跳车!?”盛襄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
“一、二、三。”
盛襄迅速向左翻滚,奇迹同时站起射击,枪口喷出火舌,车顶上有人中弹后滚下悬崖。
“准备!”他揽过盛襄的腰,猝然发力甩手,上臂肌肉迸起,把盛襄高高抛起。下一刻,奇迹凌空一跃,在半空中接住盛襄后,一齐扑向地面打了个滚,卸去冲击力。惯性、重量和离心力好像同时在他身上失了效。
这种两人一起摔倒,奇迹在下面当肉垫的感觉非常新奇,有一种奇迹依然在保护他的感觉。盛襄双腿哆嗦着从肉垫上爬起来。奇迹一个翻身,一手按住盛襄的肩膀,他四脚朝天,被压在柔软的草地上。
“刚才是怎么回事?”奇迹质问。
“假发!你压到我的假发了!”
“……”
盛襄一边整理假发,一边说:“这副模样要是被拍到,明天就能上头版头条。”在裸奔和女装之间,他选择尽量用茂密的假发挡脸。
“回答!”奇迹很少情绪外露,此刻却难以自控地抬高声音:“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究竟知道什么?如果发现你也在骗我,我会再杀你一次。”
盛襄抬头:“哦?你刚才已经‘杀’过我一次吗,天狼星连一个手无寸铁的瞎子都杀不了吗?”
他的眼仁很大,眼尾微微下垂,眼头内勾弧度优雅,几乎可以想象这双眼聚光时,该是多么顾盼生辉的样子。
是啊,他看不见。
盛襄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是个瞎子,或许是因为他的步子总是迈得很笃定,又或许是因为他从不流露出自艾自怜的神情。
“那只小白野狗是什么东西?”奇迹的气息稍微稳定些许,“我打中了它。”
盛襄抿着嘴唇,沉默良久。
然后他抬起手来,指尖轻轻拂过少年的发丝,继而滑过眉骨、鼻梁和下颚,像是要用手在心中仔细勾勒这张熟悉的脸。
“那是我的小狗。”
“不对……它会影响到我。”奇迹眼中的困惑更深,“你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身上的味道和我如此相近?为什么你的异能无法帮助我回溯记忆?”
“不是因为我们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盛襄轻声道,“只是因为你是特殊的实验体。你是......Geist。”
奇迹睁大双眼。左眼还覆着黑色瞳片,右眼的瞳片已在跳车时遗失。他原本的瞳色呈现出纯粹的金色——不是琥珀色,不是混杂着褐色的浊金,而是熔化的黄金般的色泽,在日光下泛着流动的金光。
“那我是……已故的岳指挥官的复制品吗?”话尾处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
纵然他改变了发色瞳色,仍有人说他肖似人造神,这一点他早已察觉,只是从来当自己是人类,不曾往克隆实验体的方向设想。
“不。你不是复制品。”盛襄扯了扯假发,刻意地耸肩笑了一下,“所谓灵魂的存在,不过是记忆的总和罢了。拥有独一无二的记忆和思想,那你就只是你自己。”
哪怕转世真的存在,转世之人也永远不是原来那个了。
两人都沉默了。各自的心事像是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彼此,却又都不愿率先开口打破这份静谧。
奇迹没有再追问。
"上来。"少年蹲下道。
“啊?”
“离开利亚一百公里,你走得动?”
“那多不好意思。”盛襄趴上他的背。
用小奇迹当坐骑,盛襄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没走多久就开口:“我能走,就是慢点。你还小,别压坏了背。”
“我好像长大了。”
盛襄轻轻“噢”了一声,"该上中学的年纪了。回去后,我派人给你办入学手续吧。学校里也有实验体,你…一定能遇到理解你的同学和朋友。”
“我绑架你。差点杀了你。”
倒是这么回事。盛襄噎了一下,“未成年人保护法,教化大于惩罚。”
“……”
七八好友,两三知己,无忧的校园时光。盛襄都想给他。
“对了,忏悔法案,我会着手回撤。你说得对,立法推进种族融合太激进了。从教育开始,潜移默化。”
“当初他们说你是信息素之神,新时代的救世主。”奇迹顿了顿,“说你的能力能淡化人类和恶种的隔阂。可现在......”
“现在,连让恶种恢复人类的速效药都研发出来了,抵制声反而盖过了其他。可见改变世界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盛襄语气平和,“更别说拯救世界了。救世主永远不会是一个人,一项发明,或者一个好点子。如果真的有救世主,那一定是整整一代人。我能做的,大概就是创造适宜救世主们成长和实验的土壤。”
这才是真正的恩特会长,基地领袖,巴塞总统。
少年慢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