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做的是拯救别人的工作!”
“没有天堂藻,我们的家园也会像陆地上那样被病毒和战争侵蚀。岸上的人类迟早会被恶种毁掉,那时候,赫伯号将是新世纪的诺亚方舟,而我们将是人类最后的火种!”
正在甲板上慷慨陈词的男人是香水制造的总负责人,人们叫他“厂长”。厂长在领口别了一枚领针形的扩香器,使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似有若无的藻香,让人心生好感。
“当个体的牺牲能拯救更多人时,牺牲的意义将大于生命的价值。今天,就让我们公平地选出这次的英雄!”
以天堂藻为原料的香水是可以交换食物、住所、好感乃至生命的硬通货,香水制作过程中产生的残渣则是一种超级燃料。在船上制香比任何工作都更重要,大部分人都从事与之相关的工作。
在香水流水线中,采藻工是最低级的工人,全部由奴隶组成;表现优异的奴隶和平民会作为分拣员处理采摘上来的天堂藻,再交由提纯室工作的调香师处理;调香师按照配方调制香水,大致需要一周时间发酵,最后由厂长统一分配。
明天就要正式下潜采藻了。采藻工们刚进行完潜水训练从水中回到船上,没来得及喘口气,气息就首先凝固了——厂长身后是一台摇奖器,里面装的却不是带来期待的□□彩票。
摇奖机中一共有67枚豁免白球,6枚采藻红球和6枚候补黄球。采摘过程无法由机器代劳,必须由人深潜采摘。红球里藏有数字纸条,从1到3,代表潜水接力的顺序,两人一组在水下分为三个接力点,其中第一组负责采摘天堂藻,所以抽中1号红球等同于预定了死亡。
一名女子做了六轮奴隶,次次幸免于难,一直活到这一轮,仍抽中白球。她不知是喜是忧,抱着小球大哭,从嗓子眼里间断冒出几声被扼住喉咙似的“咿呀”,配上她脸上无端悲怵的表情,像是在表演一幕怪诞的默剧。
在她前面那个人,不幸抽中红球,正用眼神撕咬着她——逃过一劫的人有什么资格哭?他只觉得女人的运气好,却不会想到只要这个七天票数没能实现阶级跃迁,抽奖就还会重来,在接受最终的审判之前她永远是那个滚石头的西西弗斯。
盛襄最后一个从海里浮上来,爬上甲板后水肺的重量拽着人往后,实在没了力气,干脆由着身子“哐啷”倒下,然后躺着拉开潜水服拉链,蜕皮一样从潜具里蛄蛹出来。
上面伸来一只手。
盛襄借力站起来,看到那个编号07的omega少年冲他点点头,食指与中指相交。
盛襄笑了,也打出双指交叉的手势。[1]
抽奖进行到现在只剩下最后十人,摇奖机里仍有两个红球,像毒蛇吐着红信子挑衅。
轮到排在7号前面的女人时,她抖成筛子迟迟不敢上去,7号便伸手拨开她,调整了一下衣领,大步上前。
7号是目前奴隶中排名最高的人。他对于跃迁的欲望太强,都知道他靠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赚取好感值,以至于那天他被鞭挞后满身是伤回到寝室都无人理睬。潜水训练他也不怎么上心,估计笃定有人会帮他暗箱抽奖。
距离下一个七天仅剩两天,只要他保持目前的数值,下一轮他就能高位成为平民。
然而,随着旋钮转动,一枚红球脱颖而出。
甲板瞬间安静,小球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鼓点子般清脆的、渐弱的打击声。
盛襄拾起小球递给7号。
“打、打开它!”7号停了几秒说。贵族施舍他香水,他是奴隶中少数能开口说话的。
盛襄拧开小球,纸条上赫然写着数字1。
7号将纸条撕得粉碎。
有人用鼻音发出第一声轻笑,然后人们脸上都收不住嘲讽的表情。另一个抽中1号红球的男人抹了把眼角,也无声地狂笑起来。
这一刻7号才真正感到害怕。他的努力成了一场笑话,所有人都会瞧不起他……“不,不对,不是我!”
恰好刚才排在他前面的女人抽中了白球,他红着眼夺过女人手中的白球,“这枚红球才属于你!”
女人“唔唔”摇头,7号将她往地上一推,厉声道:“按顺序,本来就是你!”女人半跪着,双手抱住他的大腿呜呜咽咽,被一脚踢开。
抽签如何确保公平呢?如果能通过暴力和暗箱决定抽签结果,便是堂而皇之地违背了赫伯号最重要的法则之一:「先知确保规则公平公正,每个人都享有民主的审判」
“先知”不会惩罚法则之外的犯罪,比如高位者伤害低位者无所谓,反之则会受到惩罚;又好比好感值本身应该是客观公正的评价体系,但在好感值与群体利益强绑定的关系下,船民还是琢磨出了一套不违反规则又能巩固阶级的方式。
7号也是新人,很可能还没意识到在这艘船上“公平”的重要性,才会被贵族哄骗,以为自己能成为逃过抽签。
不一会儿,7号开始痉挛抽搐,他的双手死命揪住自己的衣襟,像是疼得要将心脏挖出来。盛襄蹲下,取走了他手中的白球还给女人,他才缓过来,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一系列变故后,盛襄毫无意外成了最后一个抽奖的人。摇奖器里只剩下一枚黄球。
工头宣布:“抽奖结果已经全部出来了。”
“不、不不……”7号眼底空洞,眼泪顺着脸颊濡湿鬓角,忽而,只见他抄起一个氧气罐,猛地往自己膝盖上砸!
他竟想通过让自己残疾的方式躲避下水!
两名监工上前制止了他的自残行为。
血水混杂着海水,在白色的甲板上蜿蜒。
厂长语重心长道:“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临阵脱逃,我们全部都会被自私害死。你自愿进行抽签,是命运选中了你,现在你因为自己的懦弱,要将责任推给你的同胞们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朝7号丢了一块石头。
总得有人要下潜,不是他,概率就落到其他人头上。奴隶在七日间一直处于这种竞争关系,相互之间又无法交流,因而彼此戒备,甚至彼此仇视。
盛襄在心里直摇头摇头,到底有哪个无私的人会教导别人无私奉献呢?马太效应说的就是“好的越好,坏的越坏”,贵族互相结盟巩固好感,而奴隶因为残酷的资源竞争始终无法获得更多好感值。
同时盛襄想通了自己为何会被卖到赫伯号:为了弥补每一轮奴隶的死亡,船民想出了进口奴隶的法子。进口的优越性在于强行将船上的贵族和平民划为一个利益共同体,只要一致决定牺牲外来者,就足以维持船上的生态。
结构性分层剥夺了一类人对另一类的基本共情能力。
7号的腿半折,一段小腿骨穿过皮肉露出些许白色。这时候,工头拿起一把棍子慢悠悠上前,问:“怎么不打了?不舍得用力气吗?”
7号茫然抬头。
这样说着,工头突然举起木棍砸向伤口!一条腿折成两段,登时鲜血横流,触目惊心!
杀鸡儆猴颇具成效,周围的人好像定住了,呼吸声几不可闻。剧痛使7号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嘴里同时涌出鲜血,伴随着凄厉至极的惨叫,那对眼珠不正常地向上翻,好像马上就要痛死过去。
“行了。”厂长站得远远的,指指血泊里的少年,对工头道,“给他用点香水,别耽误明天下海。”
工头取出一瓶香水在7号口鼻旁喷了十几下。
香水的气味并不浓烈,润物细无声,教人不自觉地走进气味营造出的海洋氛围中,心意沉浸甚至会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刻毛孔都被疏通似得洁净,盛襄也忍不住吸吸鼻子,想那修仙小说里头写的“洗髓”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吧。
闻过几次后,盛襄大致推断出了香水的配方,只是其中最重要的藻类提取物实在没有任何他熟悉的化学制品可以替代。
在香水的催化下,断裂的腿骨肉眼可见地愈合,折断的腿渐渐恢复成完好的模样。
7号站起来曲了曲腿,目睹神迹后,他脸上的愤怒和绝望熄灭了,变成一种略显呆滞的痴迷。
“还痛吗?”厂长走到他面前,嗓音宽厚。
7号摇了摇头,凝视着宛若新生的腿轻声问,“采藻...痛吗?”
“记得你刚才的感觉吗?”
“像感恩节的夜那样平和,篝火前的美味大餐,很温暖……从前没有过的、温暖。”
厂长和缓道:“采藻也是一样的,不会有痛苦。”
7号的眼睛亮了亮,犹如两簇在冬夜里点燃的火柴。
“一切都是为了赫伯号这个集体、为了拯救更多人。”厂长拍拍奴隶那副消瘦的肩膀,恳切地告诉他,“你是英雄!”
“我是英雄……”他跟着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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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低级的采藻工不被允许进入流水线车间。
流水线上由AI全程控制调度,调香师不需要掌握任何配方技巧,他们的作用和机械中的齿轮一样,只需按照机器发出的指令完成自己那部分工作,每天重复相同的动作,上班,下班。
黄昏过后,调香师结束了流水线作业,陆续离开车间。
香水车间是整艘船戒备最森严的地方。3吨天堂藻才能提炼出1公斤藻类原油,用深潜采摘获得的天堂藻提炼出来的香精比钻石更珍贵。常见的液体香水中仅含有4%的天堂藻提取物,香薰蜡烛中藻类浓度就更低了,仅1%。但即便是这样,8%浓度的香水已经能够治愈一条断腿。
夜晚,盛襄独自在紧闭的香水车间大门前徘徊。
他好像也对香水着了迷,那是一切芳香中最美的芳香,他可以抵御青春的诱惑,却拒绝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突然,一只手捂住了盛襄的口鼻,拖着他走下楼梯。
“你在干什么?”深夜,大愚者一手提溜着盛襄,一手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小心地在门外张望了一下,迅速合上门。
盛襄说不了话,巴巴坐在床上,直勾勾盯着他。
萨缪尔很讨厌这种眼神,因为这家伙当初偷摸执行先锋任务弄回来一身伤躺在病床上时、多管闲事去找寻失踪的大山时、还有最后拉着他不让他离开那间安全屋时,都是这副又倔又狗的表情。
“你真的很烦。”萨缪尔揉乱了自己一头卷毛,还特别不神圣地骂了几句。
说哑巴烦?真是过分了!
“这些天你没来给我捣乱,我的好感值才逐渐恢复上去,你知道我每天多努力地组织祷告吗?劝你别给我惹事。”萨缪尔没好气地说。
臭葡萄,盛襄腹诽,根本不会好好说话。
萨缪尔掏出身份磁卡,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小瓶香水,不由分说地朝盛襄喷了一脸香水。
“这香水有古怪啊!”
话音刚落,盛襄惊愕地捂住嘴巴。
“听好了。”萨缪尔的镜片反射出月亮的弧光,“你这次抽中的是候补位,没那么容易死。这一轮我帮你,先晋升平民位,再之后几轮,你乖乖待着听我安排,等你升为贵族,后面就没那么容易降下来了。”
窗外的圆月悬挂在北方的夜幕上,月光映射在平静的海平面上,远处的海就盛了一片朦胧摇曳的光。
盛襄像是还没习惯自己的声音,很轻、很慢地说:“你早就发现了吧。”
萨缪尔望向寂静大海,眼眸晦暗不明,只发出一声散漫淡漠的哼声。
“船上永远是圆月。”盛襄深吸一口气,“至于香水起到什么作用,我还没搞明白……”
“何必思考?”萨缪尔打断了他。
盛襄站起来,愤然抓住愚者白袍上镶金的衣领,这时候有很多不能在监视下说出口的话,但他明白萨缪尔也明白。
“襄,去休息吧。”萨缪尔握住他的手,轻轻放下。
“能够活着,并且安宁地活着已经是很难得、很了不起的事了。岸上的我们都是随时会变成怪物的失丧者——你不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