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写实度的白兰花香柔和缱倦，兼具水生的清冽和白花特有的奶油质感，带来一丝凛冬绿意。

香水瓶滚落到“核”的下方。很快，挤压的力道消失，墙体竟恢复稳定，固定在上一秒的位置。

盛襄高悬的心也终于放下。

变型的墙体让两人被迫面对面紧贴，四周静下来，能听到两道趋同的心跳声。

盛襄努力从墙缝里钻出来，看到岳庸白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心里一紧。

“停下了，”岳庸白问，“怎么做到的？”

“这是岳芳菲吧。”盛襄心有余悸地瞟了一眼跳动的肉核，“香水是我模拟的白兰花信息素，应该就是她的气味。监狱识别到本体熟悉的气味，把我们当成了自己人。”

Omega在大众眼里有着柔弱、温和、淫|荡的固有印象。而岳芳菲与这些特性完全相反，她是omega的事实往往被忽略。而且岳芳菲在生育后不久就回归军队，她私自摘除了腺体，是以很早就失去信息素，不为大众所知。

满室人间四月般的花香，就连岳庸白都不知道他的创造者竟然拥有这样温暖的信息素，沉吟：“你怎么知道她的信息素？”

老人与世隔绝二十余年，没人能料到最不可能感染病毒的人恰恰是畸变的源头。而盛襄特意带上香水，本意也只是猜出岳芳菲是老拜伯的暗恋对象，想借进塔的机会传达这份蔓延四十年的心意。他甚至想过赶到时岳芳菲已经逝去，那么就将香水撒在她的尸骨上，以奠芳菲。

人类永远需要爱，更需要表达爱。

“我认识一个爷爷。他的身体不太好，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只有在电视里看到人造神元帅和聊起年轻时暗恋的姑娘时，才会露出那种…一下子活过来的眼神。他向我描述他所怀念的气味，我试着做出来送给他。结果他却不敢接受，他好像也把自己永远地……关进一座监狱。”盛襄叹道，“他没有告诉我那个姑娘的名字，但我自己猜出来了。”

“那个人有问题。”岳庸白果然没有听懂暗恋的那层意思，他半蹲在地上，骨骼断裂程度较轻的那条手臂缓慢地移动，落到囚服碎片上，不动了。

盛襄在他旁边蹲下，问：“你还好吗？”

“我在想元帅什么时候感染了。”

“她生前接触过什么人？”

“只有我。”岳庸白沉声。

盛襄寻思其他可能，“会不会是食物的问题？”

“她的饮食由基地直接提供，都是真空包装食品。病毒本身很难在物体表面保持活性，真空更不会。”

恶意病毒的主流传播方式：血液、性、母婴……无论哪一种，放在这里好像都说不通。

巨大的肉核像心脏那样跳动，盛襄只得先用匕首斩断周围连接着肉核的血管再穿行，血管落到地上像一团团交织蠕动的血线虫。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线索，这里的主人保持犬儒式的极简生活，竟没有一样多余的物品。

不多时，岳庸白向“核”举起枪，强行用骨折的手臂发力使得他的额头上顷刻滴下冷汗。眼下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思考，为了避免监狱再次苏醒，必须尽快杀死畸变后与整座监狱融合的岳芳菲。这时一股力道卸去他手中的枪，盛襄接过枪：“我来。”

岳庸白默许，视线下意识避开了“核”。

盛襄连发数枪，肉核停止跃动，包裹着核的血管变成了枯藤般的棕黑。墙体没有再移动，楼下数不清的寄生恶种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发出此起彼伏的怪叫。

人造神已孤独远去，死在人类胜利之前，也死在人类灭亡之前。

记忆时断时续，岳庸白看到过去的画面近在眼前。

…

「你叫‘元帅’？就是你给我取的名字吗？」年幼的Geist第一次踏入顶层监狱时，向岳芳菲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姓岳。在工业城诞生的实验体都姓岳。至于庸，是平常的意思，我希望你能模仿人类，从普通人身上学到些东西。」岳芳菲望进那双澄澈金瞳，想起亲生女儿也有这样一双璀璨的眼睛，像极了，像一种宿命。

幼小的实验体无比渴望拥有独一无二的名字：「我不要平常，我要加一个字。我想……我叫岳庸白！」

岳芳菲第一次看到自我意识如此强盛的实验体，他有着大多数Geist所不具备的、近似人类的思考方式，讶异之余，语气不禁放缓、放轻：「喜欢白色吗？」

「喜欢！因为大地是白色的，整个世界最大的就是白色！」他好像很确定，雪原就是全世界。

「过来。」岳芳菲把他叫到跟前，彼时她已十多年没有触碰过人类，却因为对方只是一个随时会牺牲的实验体而有了充分的理由，伸手在孩子软糯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下一秒，小怪物踮起脚尖，无头无尾地抱了抱她，在她耳旁说：「元帅，我发现一个秘密，这个动作——我现在这个动作——其实是人类的开关！我要是当天状态不好，在实验开始前这样做，研究员叔叔做实验的时候就会轻一点。」

岳芳菲也抱住他，那种微妙的希望好像又在死气沉沉的监狱里流淌起来。

「元帅，今天我通过了最后一项考核。」光阴流转，十月的某一天，岳庸白结束了最后一场实验。

「什么考核？」老人哑声开口，时间在监狱里变得又漫长，又短暂，她活在一个沙漏里，随时都能感到生命的流逝。

「‘希望’实验。」岳庸白语气淡漠。

他们之间的对话随着实验体的成长越来越少，往往是交代了事情，就再也无法多说一句话了。岳庸白不再像幼时那样对一切新事物充满好奇，他变成了另一个岳芳菲，甚至更吝啬自己的表情和话语。

「最近工业城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来了一批新人。等培训结束工厂考核，会给那些Alpha分配工作。您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

其实岳芳菲并不关心工业城发生了什么，但她每次都会最后多问几个问题。

…

人造神死在囚禁她的地方，关得久了，她就变成了自己的监狱。

“畸变……”岳庸白的下颚线绷紧了，嘴唇用力抿着，呈现青紫唇色。

盛襄走到肉核后面，压着腰在找什么，突然“啊”了一声。岳庸白上前一看，发现木桌板上遗留的划痕组成了张牙舞爪的字迹，折角处还有断裂的指甲，看起来像是岳芳菲保留人类意识的最后关头用手指生生刻下的字。

由于字母很少，不太像是一句话。盛襄祈祷，最好别是什么遗言没写完的老套展开……他伸出一根手指，顺着划痕一点点解析。

“爱……”

金瞳震荡。

岳庸白忽然不动了，整个人仿若凝固。

这样的奇迹非常罕见，于是盛襄顺着痕迹念了一遍，这一念，他也顿住。

「爱你，庸白。」

无关人类，无关未来，人造神最后想说的话，竟然是在表达她对实验体的爱！训练出摒弃人类情感的实验体，自己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动摇？

盛襄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抱抱你，不要难过了。”然后轻轻搂住岳庸白的脊背。

这一刻，岳庸白发现自己变得很陌生。岳芳菲本来就时日无多了，死亡是早晚的事，所以他并不应该为她的死悲伤。另一方面，他早已预知到休战协议会迎来终结的一天，战争是全部分支都注定的走向。本不该感到迷茫和压抑，他注定要代替岳芳菲传承她的精神，用任何方式坚定守护人类种族的延续。威慑的路走不通，总还有别的办法，他本该永远怀揣希望。

可是他还是前所未有得失落，就像是……感染了人类的感情。

一个朋友间安慰性质的拥抱因为过分的延长而变了味。

在鬼气森森的监狱里，在糟糕的血块肉块旁边，在这种完全不应该胡思乱想的场合……盛襄两眼发空，松开他嗫嚅道：“我、我们……我们……”

结巴了好几个“我们”，盛襄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去找老拜伯！”

岳庸白的呼吸烫得可怕，面色阴晴不定。盛襄背过身憋出一句：“塔里剩下的恶种就交给军方处理了！嗯！”

话音刚落，身后居然环上来一双手，紧紧搂住他。盛襄扭了扭腰肢，示意他松开，可岳不接暗示，盛襄不敢真使劲弄疼他的胳膊，索性不动了，让他抱一会儿自己松开。

吐息的热气从上方传来，盛襄这才察觉到对方的体温高得不正常，问：“奇迹，你怎么样？”

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岳庸白的鼻尖滑落，他却像是被放进冰窟窿那样浑身发抖，盛襄甚至没用力，只轻轻一推，就将他推得后退了一步。

岳庸白隐忍道：“你先走……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前一秒还与他一起死里逃生的岳庸白，现在就像是突发重病，盛襄说着就要背他，“我给你找医生！”

岳庸白威压骇人，断断续续道：“不用……是成熟期……别管我，快走！”

“成……”盛襄不太懂，但他知道Alpha和Omega在性成熟后会有经历分化期，这个时间段里绝对不能被打扰，否则就会酿成信息素紊乱的严重后果。

或许是受到岳芳菲惨死的刺激，又或许只是上天随机安排的降临时刻，岳庸白渐渐无法控制自己，深浅不一的触手自脊椎生长，他凭借最后的清明用触肢将自己束缚起来，裹成一个半透明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