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满满一浴缸的水，明亮的灯荡漾着一圈圈白光。
叶风沉入缸底，静静望着白光之中最耀眼之处，恍惚母亲的白裙。
眼泪化为气泡，缓缓上浮。妈，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直到热水温凉下去，叶风探出水面，起身到浴缸旁的浴室凳，擦干身子套上睡衣，而后静静坐着，听浴缸的水缓缓流出下水孔。
水越来越浅，浅浅一层的时候，下水孔一阵强有力的吸气声，他恍惚听见孩子的呱呱坠地。
抹干的眼睛又涌泪，他捂住双眼，压下阵阵涌上咽喉的酸涩。
而后心口好似爬满了荆棘，揪痛得胃痉挛。他弯下腰，捂住肚子，用力咬住嘴巴，阻止悲痛之声向卧房蔓延。
这一刻，他忽然好害怕把她拖入了自己都没法逃出去的叶家。
他以为自己可以超越父亲，可是从结婚到她受伤昏迷，只有一天。短短的，只有一天。
他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见过就失去了……
叶风蜷缩在轮椅里，融入水流流尽后的寂静中。
宝宝如果有意识的话，会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爸爸好没用……
默默泪流好一阵，叶风洗把脸，对着镜子调整嘴角上扬的弧度，掩藏起强颜欢笑的不自然。
他轻轻打开门，先看了看床上没动静的人影，再细听均匀的呼吸，慢慢驱动轮椅到床边。
借着卫生间的亮光，他一遍遍描摹夏薇虚白好似泛着月光的脸。
薇薇……他哽咽……对不起……
余光划过平坦的腹部，心口就抽痛，他转身关掉卫生间灯，而后去往书房。
打开台灯，他把自己和夏薇的头像长传至BabyTo，点击婴儿生成按钮。
一张麦肤丹凤眼的宝宝，跃然屏幕。眼泪就涌出眼眶，滴滴落在好似鲜活的天真无邪里。
乌黑的瞳孔，浓密的胎发，粉润的小嘴巴，处处都有夏薇的影子。
多么可爱，多么稚嫩，多么生气勃勃……却没能看世界一眼。
叶风点击保存后，仰头靠着轮椅，注视头顶超出台灯光圈之外的水晶灯。
晶莹的玻璃闪耀点点星光，好似孩子天真的笑容，那么纯洁那么遥远。
他伸出手，握了握虚空，闭上眼。
夏薇等了许久都不见叶风回房睡觉，悄声起床。轻轻打开房门，探出头瞧了瞧昏黑的书房。
刚刚装睡，好像听到轮椅最后出了书房。
她小心打开书房门，一盏壁灯亮在楼梯口处。
李保镖正向轮椅里的叶风汇报：“孙医生说要禁碰冷水，也不能喝冷饮，一切东西都要暖呼呼的。他说等会把注意事项都发你手机上。”
“夏鸣和周文，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在两间向阳的隔壁房。”
“明早他们起来了，先安排早饭，不用等我。薇薇这段时间的一日三餐，都端上来。”
“是。”
“算了，我们下去吃。”两星期要见不到姐姐，夏鸣肯定要闹，“这段时间的空调调高些，保证一件衣服不冷的温度。厅门常闭，随手关门。”
“是。”
“周一开始我得去公司报道，让那班老头子闭嘴。薇薇会在家休息。始终谨记，只能呆温暖的地方……”
叶风细心交代着，搁书桌的手机忽然亮了光。昏黑中，格外显眼。
夏薇轻轻关上门，被光吸引着到了书桌前。
【女性小产的注意事项……】是孙强发来的消息。
紧接着又一条，【别太难过了，她的身体素质很好……】
夏薇盯着消息，直到它熄灭。四周陷入寂静，她的心跳震动着静谧空气。
她拿起手机，摁亮屏幕，盯着孙强的两条看不完整的消息，伸出手指，划动屏幕。
出现密码界面，她输入叶风的生日。
密码错误。
她输入自己的。
密码错误。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屏幕提示还有三次机会，她把两人生日倒过来，又试了一遍。
仍然错误。难道是别的女人的生日吗？
手指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输入了二十年前的冬日相遇。
意外的，锁解了。
打开的相册里，一张浓眉大眼的宝宝照，霸占了整个屏幕。麦色的皮肤，和叶风一样夺目。
不用多看，只需一眼，她就知道这是他的孩子。
乌黑的大眼，也和他一样炯炯有神。
原来都这么大了。应该满月了吧？
这样可爱的孩子，谁失去了不会悲痛？
她也心疼。
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按时间推测，叶风是在她昏迷的时候知道没了孩子。
那孩子的母亲应该也在医院。
并且，孙强认识，也知道此事，说不定就是他做的急救手术。
不知道孩子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和武德有关系？
正脑袋一团浆糊，门把手忽然转动。
夏薇立马摁了锁屏，两箭步到卧房门口，赶在叶风打开门时，开了卧房的灯。
叶风推门进来，她轻声唤：“阿风哥哥？”
叶风有些吃惊：“怎么起来了？我吵醒你了吗？”
夏薇摇摇头，瞄一眼书桌。手机没有亮，她松口气道：“喝太多鸽子汤了，我起来上厕所，发现你不在……”
“小李刚有事，我出去了一下。”他来到她面前，拉过她到腿上坐，驱轮椅往卧房去。
“阿风哥哥。”
“嗯？”
“我刚起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你手机亮了一下。”
“嗯，没关系。明天再看，现在该睡觉。”
叶风果真上床睡觉，夏薇过意不去道：“阿风哥哥，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事。”万一是孩子妈妈想见一见叶风，毕竟刚失去孩子，肯定很痛苦。
虽然她私心一点也不想叶风去，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她不可以在这样悲痛的日子里，还折磨孩子的母亲。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陪我老婆睡觉。”叶风边说边抱她到床上。
“还是去看一下吧？万一是爸或者姐姐呢？姐姐还一个人在国外呢。”
叶风蹙了蹙眉，给她盖好被子：“我看一下就回来。”
夏薇点头，目送他去书房。
轮椅轱辘辘转，她听着他到了书桌。厚实的墙，似乎变透明了，她看到他拿起手机，划开屏幕，盯着宝宝的照片，难掩悲伤。
刚合成的宝宝照，黑亮的瞳孔和夏薇一样朝气勃勃。叶风咽下满腹酸涩，关掉相册界面，打开孙强发来的消息。
一条是女性小产的注意事项，外加word文档。
一条是罗里吧嗦的安慰：【别太难过了，她的身体素质很好，好好休养，以后生个十个八个不成问题。一定要好好休息，决不能再受伤，也不能着凉，不然留下后遗症，我也没办法逆天。】
叶风回：【知道了。务必守口如瓶。】这些伤心事她不需要知道，她只需活在无忧无虑的快乐中。
【我必定守口如瓶，但无不透风的墙。】
【你只需做好你的。】
【是，风少爷。】
叶风关掉手机，放回书桌，回到卧房。
夏薇一脸好奇看着他，似乎很想知道些什么。
那和宝宝一样乌黑亮丽的眼眸，瞬间刺痛胸口。叶风即刻红了眼眶，他转头看向窗户道：“怎么有风？窗户没关紧吗？”
说着驱轮椅到窗户，推了又推关严实的窗户，“可能年老失修了。”
夏薇静静不接话。此时任何一句话都会让他更伤心。
她默默打开床头灯，关掉头顶大灯。
这样光线暗些，就不容易看出他刚又哭过了。红红的眼尾，同欢爱时一样艳丽，却毫无一点欢愉。
满满的，都是凄哀。
忽然熄灭的头顶灯，让叶风有些吃惊。他看向似乎知道了什么的夏薇，泪光频闪。
“阿风哥哥，快来，我困了，想睡觉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眼眸，他微微松口气。
“嗯，来了。”
他一趟进被窝，她就钻他怀里，缩成小小一团。
和宝宝一样的娇小可爱，眼泪就又在眼眶里打转。
他慌忙抹一把眼睛，就见她抬头静静看他。
懵懂又好奇的眼神，完完全全就是宝宝的天真模样。
眼泪就再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阿风哥哥，你的心事可以和我说说吗？”她伸出手，帮他擦泪，而后盯着食指上沾着的一滴眼泪，伸舌舔了舔。
那模样可不就是宝宝探索世界的新奇模样吗？
叶风再忍不住，抱紧夏薇，呜咽起来。薇薇，我们可爱的宝宝没有了……
忽然而至的悲戚哭声，虽然有所准备，夏薇还是吃惊了。
她从没见过叶风这样伤心的哭。房间明明暖气十足，他却浑身发颤，手脚冰凉。
她紧紧拥住他，却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掉进了悲凉的深渊里，痛苦埋葬了他的所有快乐。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似乎再难快乐了。
“阿风哥哥，你还有我……”
没有什么作用的话，无法触及他心中的痛苦分毫。
他想说话，却几度哽咽，语不成句。
她轻轻拍着他后背，时不时蹭蹭他满是泪水的脸。凉凉的，泪水带走了他温暖的体温。
“我妈妈的忌日……快到了，我，我是太想她了……”
他极力掩盖失去幼子的哀痛，痛彻心扉的眼泪却不会说谎。
她已经知道了一切，请在她怀里安心哭泣吧。
不论此前他有多少个孩子和女人，今后又有多少个，能在他身边，躺在这张床上的只有她。
阿风哥哥，只要你做到这一点，我愿意陪你走遍人间的风雨。
你开心，我开心。你伤心，我伤心。
从此，我们的喜怒哀乐相连……
夜幕深深坠入人间，她深深陷入叶风的怀抱。
她不知道他的怀抱有过多少女人，但只有她见过他最脆弱的模样。
从前是，现在亦是。
含着金叶子出生的瓷娃娃，人人都想得到。
但他只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