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了这野花一路，戚韩真居然硬生生看顺眼了。小区门口瞧见家花店，还特意下车去给它买花瓶。
挑花瓶时询问殷鹤的意见，殷鹤不同寻常地没有回答“选你最喜欢的”，而是主动拿起一个透明瓶子。
戚韩真欢欢喜喜地接过，把花插进去。
“和我想得一样。”
这个透明花瓶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既没有雕刻也没有图案。但也正因此，透过瓶身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花茎上系着的草蝴蝶结。
回家后戚韩真往瓶中灌了些水，捧着泡在水里的野花在家中转了一圈，最后走进卧室。两人卧室靠窗处放着一张桌子，殷鹤的水杯就在那上面。
外面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只天空边缘剩一点橙黄光芒。
戚韩真打开窗户，举起花瓶，透过里面晃荡的水和层层叠叠的花茎往外看。
天际尽头的金色光线在水中扭曲，把眼中世界一分为二。一半平静无波，一半恍惚动荡，一如戚韩真的上一世和这一生。
他放下花瓶，又拿起殷鹤的水杯。
那是一个和主人气质十分相符的水杯，纯白极简，没有一丝多余装饰。从戚韩真刚认识殷鹤开始，这人似乎就对白色格外钟情。
他们还没有交往的时候，殷鹤是大他一届的学长，戚韩真计划着追求他，为了引人注意从不喊他学长，而是自作主张地喊他哥。
有次旧校舍翻新，他们整个大一的都要搬宿舍，室友都喊来朋友家长帮忙。他没有家长，又忙着打工没交上朋友，心中烦闷不已。只有殷鹤主动提出来帮忙，本来人家出于好意，装也该装出个笑脸来，戚韩真偏不，从头到尾冷着脸。
心想，要不是你爹，我会没爹吗？要你在这猫哭耗子。
殷鹤那天就穿着一身整洁的白色衬衫，替他忙前忙后，结束后腰侧不知从哪沾上一大片灰渍，难看又显眼。
看着那点污渍戚韩真心情才好些，故意不提醒殷鹤，而是嬉弄地问：“哥，你很喜欢白色吗？”
殷鹤很认真地回答：“其实我并没有很喜欢的颜色，只是买东西喜欢买白色的，因为白色是最容易脏的颜色，发现不干净了可以及时更换。”
戚韩真听完更觉得可笑。但凡殷鹤那天穿的是黑色，沾上的那点灰渍都不会让任何人瞧见，非要装模作样地穿个白色，以为自己很特别吗？
现在想来人家爱穿什么颜色关他什么事？哪里又装模作样了呢？只是戚韩真心里有偏见，看人不顺眼，所以一点小事都要诟病一下罢了。
真是有够贱的……
戚韩真骂起过去的自己毫不嘴软。无语地放下水杯，想出去看看殷鹤在做什么。
刚拉开房门身后却响起熟悉的提示音。他脚步一转，来到电脑前，发现又是新邮件提醒。点击查看，原来是叶勤帮他拟好的遗嘱。
戚韩真当初找叶勤时没有多的想法，防患于未然嘛。况且上辈子殷鹤也立过，有来有往。那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莫名觉得刺目。可能是因为上辈子的死期将近？总之戚韩真现在看不得任何和死有关的东西。
出于这种想法，他把文件保存到本地后删除邮件记录，眼不见为净。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想走，冷不丁对上门口一道沉默的视线。
方才他打开门没关，留了半道门缝。也不知殷鹤在那里站着看了他多久，有没有看见屏幕上的邮件。
不过看见就看见了，遗嘱而已，又没干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心虚的？
戚韩真这样想着，先发制人道：“哥，怎么不进来？”
殷鹤脸色半明半暗，听完他话后两秒才动作。
“看你好像在忙重要的事。”
他语气很怪，倒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很平，一点起伏也没有，不像一个正常活人说话的方式。
说完他不仅没走进房间还往后退了半步，把门全部拉开。
“我煮了面，出来吃吧。”
这句倒是正常，回归了殷鹤平时的温和语调。戚韩真把嘴里那句“不是重要的事，遗嘱而已”咽下，跟着走出房门，道：“好。”
客厅很暗，戚韩真走到餐桌前殷鹤才把灯打开。戚韩真拉开凳子坐下后发现有些不对劲。
“怎么只有一碗？”
殷鹤在他对面落座，很自然地回答：“我不饿，你吃就行。”
戚韩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犹豫一会干巴巴应了声“哦”。然后乖乖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他吃面的时候，殷鹤就单手撑着下巴，安静地看他，一句话不说。
是很常规的面条，比普通的面煮的要软烂，都不用怎么嚼就在口中化了。颜色和口味都十分寡淡，只有半颗番茄为之增色增味。
戚韩真事业刚起步那段时间常常有应酬，不管多晚，回到家后殷鹤都会端出这样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他们还因此起过摩擦。因为戚韩真口味偏重，总嫌弃殷鹤面条味道淡，吵着闹着要加调料。一向惯着他的殷鹤在这上面却半步不退，坚称煮面就是为了养胃，加上调料就没有意义了。一直到很后来实在拧不过他，才开始研究，最后选择在面里加上半颗番茄，酸酸甜甜，也算是调味。
他喝下最后一口番茄面汤，将回忆和心头那抹怪异感觉压下。
殷鹤看他搁下碗，收回撑着下巴的手坐直身子。
“吃完了？”
戚韩真点点头：“我去洗碗。”
“等一下。”
殷鹤招招手，戚韩真随即放下碗走到他跟前。
“怎么了？”
“不是要挑餐厅？”
戚韩真想起这茬：“噢！等等，我去拿手机。”
殷鹤按住他，牵着他手引导他在自己面前蹲下。
“不用，我选好了。”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上面是一家日料店的页面。只一眼戚韩真就皱起了眉头：“为什么选这家？”
殷鹤眼神羽毛一般，轻飘飘将他全身扫过，才慢悠悠道：“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这不就是上辈子他们死前去的那家吗？太晦气了！！nonono！！不可以不可以！！
戚韩真在心中怒吼，表面还要装作云淡风轻，委婉道：“可以是可以，就是我不太爱吃日料……”
话未半瞧见殷鹤失望的神色，戚韩真忙改口：“这家店风评不太好！”
“哪里不好？”
戚韩真信口胡诌：“哪里都不好！不卫生！之前跟风吃过一次，回来就上吐下泻，吃不了一点！”
他翻翻评论：“你看看，这么多差评，全都说服务态度差，别去这家了，咱们换一家吧。”
殷鹤眼眸低垂，顺着他手指引将评论一条条看过，最后顺从道：“好，那换一家。”
戚韩真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保证：“你想吃日料的话咱们再重新选一家，除了这家都可以！”
殷鹤眼中带上点笑意：“不是不喜欢吃日料吗？”
戚韩真忍下亲吻他眼睛的冲动，抓着他的手蹭自己脸，讨好道：“跟你一起的话，也不是不能再试试。”
殷鹤笑笑没回答，跳转页面换到一家中规中矩的西餐厅。
“这家呢？”
戚韩真假意接过手机查看，实则趁殷鹤不注意迅速切回日料店页面，将其拉黑屏蔽勾选自动忽略一条龙。看着系统弹出的“已拉黑”提示，戚韩真重重呼出一口气，心中舒服不少，安心地把手机还给殷鹤。
“可以，就这家吧，我去洗碗啦！”
殷鹤坐在椅子上没动，看戚韩真身影消失在厨房拐角才收回目光。
客厅灯光柔柔撒下，落在他手上戒指。殷鹤指尖抚过上面精细的玫瑰雕刻，力度轻到像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这对戒指是他当初一手设计。玫瑰花纹对应的戒指内侧各自刻着他和戚韩真的名字缩写。然而这么久戚韩真都没发现，有时两人晚上摘下戒指放在床头，第二天戚韩真还会错把他的戴走。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似叹息的自言自语。
殷鹤在光亮中静坐片刻，然后起身关掉了客厅的灯光。
厨房里的戚韩真有所察觉，疑惑道：“哥，你怎么把灯关了？”
“有飞虫，等它们飞走我再打开。”
他随口应答，在黑暗中将戒指取下装进口袋。
戚韩真没在意，转而打开厨房的灯。泡沫被水流冲散，在白炽灯下闪出短暂虹光。
他的思绪也像泡沫一样发散，乱七八糟地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
夏天快要到了，明天上班要买点驱虫水回来……也不知道餐厅还有没有好的位置，对了，刚刚有预约上吗？还有花，看哥今天的反应好像更喜欢路边摘的野花，要不干脆把玫瑰退掉自己采一束好了？可是那样会不会破坏城市绿化，好像会被罚钱吧？当天怎么去也是个问题，得想办法劝哥放弃开车……
戚韩真像犯了强迫症，脑中被同一件事塞满，事无巨细地关心与之有关的种种，这对他而言实在是很新奇的体验。
经历使然，戚韩真对于各种节假日与生日都不甚敏感。细究下，这是他25年以来第二次对一个日期如此重视。
第一次是高考。
要说他上辈子对殷鹤完全不上心也不尽然，至少他为了和殷鹤上同一所大学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那时候一天三个馒头，戚韩真时常饿得眼冒金星，脚步虚浮。依旧能坚持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校，上厕所间隙都在背记单词。不靠别的，就靠对殷鹤的执念。
好几次低血糖晕倒在教室，戚韩真都以为自己要见太奶了。结果脑内天地一片血色，昏暗无际，居然是殷鹤掌灯站立其中，半个旁人也无。
现在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议。
戚韩真把碗碟收好，冲掉手上最后一点泡沫后关上水龙头，走出厨房。客厅一片昏沉，不见光亮也不见人影。
戚韩真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哥？”
没有人应答，但很快有个黑影出现在阳台口。
戚韩真擦去手上水渍残留：“虫子出去了吗？”
殷鹤站在玻璃门门口，戚韩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勉强分辨出他摇了摇头。
“不清楚。”
“那还开灯吗？”
“你想开就开。”
戚韩真手都摸上开关了，不知为何临了又改变想法。
“那还是不开了。”
他靠近阳台，问道：“在干什么？”
殷鹤侧身给他让出空间。
“浇水。”
在听到回复的同一时刻，戚韩真看见了殷鹤手边的那盆铃兰花。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今夜无月，只几颗星子稀松点缀夜幕。戚韩真借它们的光，勉强分辨出白色花苞的轮廓，随手揉了两把。
戚韩真还是第一回见它含苞待放的模样。上辈子他从没关注过殷鹤种的花花草草，好不容易记起这盆花时，可怜的家伙也早已经枯萎成一坨。
想这幅样子圆滚滚的，还挺可爱。
“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啊？”
“应该快了。”
殷鹤背靠栏杆，摆出一个很闲散的姿势，和平时一丝不苟的做派很不相似。
“真真，过来。”
他招手，夜风轻袭，轻轻吻过衣袖，勾勒出匀称漂亮的身形。戚韩真身体比意识先反应，嘴上还没来得及应声，双腿已经自动走到殷鹤跟前。
“明天我要回一趟D市。”殷鹤比风还轻，语气温柔地询问：“你要跟我一起吗？”
他话间，天空云层漫过，月亮探首，洁白光辉遥遥散落，照亮他面庞。
其实是很赏心悦目的，殷鹤皮肤瓷白，五官俊美，看向他的目光似有水波荡漾，动人心弦。
然而戚韩真却无意欣赏，无他，那双素日沉静内敛的眸子，此刻居然泛着轻浅湿润的红色。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哥……”
话音不过刚落，云随风动，月色又被掩埋，殷鹤的面庞也回归阴影。
戚韩真不放心地向前半步，想要细细查看，却被殷鹤后退躲开。
“怎么了？”
声音听起来倒是很正常。戚韩真停在原地思量片刻，猜想或许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就那么短短一瞬，看走眼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