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监的营房在外皇城东南,与期门遥遥相望。只是司马师还未多待几月,又托了“裙带之福”,调任到了素来只有宗室子弟和天子近臣的散骑常侍之中。
他这便轻易来到了内皇城,环绕在了目光永远带着轻慢和讥笑的同僚中间。
立春大朝会将至,韦夫人今年替代皇后在芳林园中宴请内外命妇,并接受内外命妇的新年朝贺。
一时间宫中上下忙碌起来天天往池明宫跑,听韦夫人受命安排。直到立春大朝会的前一日,韦真同宫监、典仪、鸿胪寺指派的官员,一同到芳林园中巡视照看。
韦真站在人群中,远远看到提前三日就宿卫在此的武官,便给流光递了个眼色,去传话让他们到时守在外面。
流光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对着主子欲言又止。
韦真环顾四周,对着满心以为自己离皇后就差一个名头的众人又笑语了几句,连称辛苦,顺水推舟让他们今日早些散去。
韦真带着流光缓步走到了后院东侧的角亭中,便看到了流光犹疑的答案。
她已有半年未见过司马师了。如今一对兄妹,隔着的心思怕是比雍州到西凉的战线还要远。
但她已经开始因为神伤而迟疑。一个自己逐渐能看到的未来世界,她早已失去了面对的所有胆量。
韦真在人前是自天子登基以来就有擅室之宠的贵人,为了操持大朝会,端了大半个月宠妃的架势,每日梳妆打扮极尽明艳华贵,顾盼生辉中不见骄纵,只见行事中的规矩。
女官中的后宫老人如今都会计较:韦夫人好歹出身地方高官之家,往日在文德皇后(郭太后)膝下事母纯孝,文德皇后病重时,甚至在冰天雪地里当着天地祖宗面前刺臂求告。更不用提,她是如今陛下唯一的孩子齐长公主的生母。如此德行,别说宠妃,便是新后也当得。
天色已近黄昏,司马师看到提灯而来面色冰冷的妹妹,恍如隔世。
“下人们都在传,我如今依仗陛下宠爱,真面目都露出来了,长兄刚回洛阳,就急着给长兄谋官。”她此时表情意味不明,缓缓问:“哥,你听说了吗?”
“外人看错你,可我不会。”司马师神华内敛,“羽林中郎将官职不大,却有宿卫禁中的兵权,是禁军中的关键。你突然请求陛下将我调任散骑侍郎,是想让我少起些连累全家的念头。”
“散骑侍郎不过是只能当花看的高官虚职。可将我扔到一帮荒唐浮浪的宗室子弟之中,每天应付他们的嘲笑。”
“如此空耗时光。”司马师深吸一口气,“我想也不明白,自己如同亲生一样的妹妹,怎么忽的有一天怨恨我至此。”
司马师说这话的时候韦真的视线从未离开他的双眼,他还是一贯的沉稳谦静,实在难以想象毒杀发妻与这样的人能关联起来。
“我自是知道你有大谋略,也有大抱负。所以哥,我今天只为了从你这里求一句承诺。”
她缓缓指了指角亭外那条贯穿芳林园的河水。
“面向天地神灵,还有眼前的这条龙首渠,哥给我发个誓吧。”
“什么誓?”
韦真收敛起笑容,一字一句道:
“你司马师,永世魏臣。”
司马师始终保持着与韦真相望的姿势,相持许久,回忆道: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救了一只夜莺,因为相信它会飞回来找你,每天晚上都要打开窗户等着,无论爹娘怎么劝都不睡觉。一等就等了半个月,直到我重新抓了一只夜莺,悄悄放在你门前,你高高兴兴的把它养起来,才终于肯睡觉了。你一直都是这样充满执着。”
韦真淡淡答道:“我看到哥为了抓那只鸟儿,逃了半天功课,被仲达公打了个半死。实在是心疼,所以就装作以为它回来了。”
司马师面色如常,一边端起放在石几上的茶,一边说:“是吗?你小时候那么明火执仗的性子,竟然将我骗过去了。”
这话顷刻间戳到了她的心上,她连擦了几遍流不尽泪,才心绪稍平。
“哥,除了舅舅,还有姨姨和你们,我没有家人了。你的那些谋求算计,可不可以,就为我想想,就多想一点。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剩下的日子,什么都不发生,就这么太太平平的过下去,不好吗?”
司马师终究心有不忍,保证:“傻小渔,哥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赌上你的安危的。”
“而且你说家,我们哪还有家?”他似是真的疑惑,提醒她,“爹一把年纪还要守在关中,子上带着妻儿每天还要迎着风沙受苦。几十年,我努力练功,你也付出了一切……还是过着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
宫唤羽抬头望了一眼傍晚暗弱的天空。
“难道,你就真的甘心吗?”司马师意有所指,“你若真的甘心,就不会今天来跟我说这些。也不会在当年爹替你千挑万选了一个好人家的时候,还是选择了留在宫里。”
宋官悲痛欲绝的记忆掠过脑海,韦真心逐渐冷了下来,再抬眼时,她意态和缓的讲道:
“我还在爹娘身边的时候,曾经偷听到一个来冀州刺史府上做客的商人讲他的见闻:他年轻的时候路过东海上的一个小岛,岛上只有一个老人是汉人,还有他养的海盗。”她面色逐渐平静,“他每天给海盗吃自己从中原带来的迷药,那些海盗吃了之后,就会各自做起美梦。老人骗他们说,那就是天界。只要你们听我的话,终有一天,会永远留在仙界之中。”
“后来他送老人离开的时候,老人对他说: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她着意看向司马师。
“人生如梦,你可千万别被幻象,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