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是什麽味道的?
是菓子店里的弹珠汽水、游乐园的棉花糖、同桌递来的柠檬糖,或是惩罚游戏裏画在脸上的墨水。
又或许是拉麵店里的七味唐辛子、旧友寄来的辣仙贝。
而对浅井千茶而言,初恋是一场阴冷潮湿的雨。
一场来势汹涌、令人措手不及,却又悄然消失的雨。
木头腐烂发霉,混合青苔的腥臭,在雨水冲刷下愈发浓郁。
冬日的雨夜寒冷刺骨,寒风夹杂雨水打在身上,犹如无数细针般密密刺入。随着时间推移,皮肉逐渐麻木,这份痛觉反而为人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因为唯就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受到这一份痛。
世人们总是在赞颂,爱有多美好。
然而真正经历过爱的人都明白,爱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被爱亦是如此。
春出生那年,她只有七岁。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父母终其一生只有彼此,这本该是一段佳话。
前提是,若他们并非出身于世家大族。
为了证明对爱情的忠贞,父亲拒绝纳侧室或妾室,因此膝下的一女四子皆是一母所生。
若频繁生育便是丈夫赐予的爱,那麽她大概并不需要爱。
大哥过世后,不少年轻武士开始打探起她的婚事。
浅井家的女眷因病弱甚少外出。因此,那些人并非被她的容貌或内涵所吸引,而是觊觎着浅井家长女的身份。下任家主,早就定为她的二哥,可他身子的孱弱亦是众所週知,他若哪天遇上不测,作为浅井家的赘婿,许能分一杯羹。
儘管是瘦死的骆驼,都总比马大。
父母曾商议过要为她选一个好婿家,待她年纪大些才嫁过去也无妨。
儘管心里亦明白父母为她铺排后路的苦心,她始终未曾点头。
要是面前只剩下一条死路,她宁愿以浅井家女儿的身份死去,也不愿冠上他人之姓。
可惜欣赏她这份风骨的人,大概只有外祖父一人。
在浅井千茶十三岁那年夏天,分家那边的挑衅愈发频繁。浅井夫妇找了个藉口,将尚未遭受残害的两个孩子送到了娘家。
那是个大雨不断的夏天,也是她童年的最后一个夏天。
自从她把一群来自武洲的浪人捡回家后,他们便在她家住了下来。
外祖似乎对他们很感兴趣,甚至多次在他们计划启程的时候出言挽留。
她不确定外祖父是只是想给她和春找些玩伴,还是另有打算。不过,好不容易从那个吃人的地方逃出来,她也不愿再浪费精力去猜测太多。
她偶尔也会收到家裏传来的消息,但大多是报喜不报忧。
她讨厌被蒙在鼓裏的感觉,也从不否认自己强烈的掌控欲。
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拥有金钱与手段,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因此,那些被刻意压下的消息,始终会传入她的耳裏。
例如,母亲最近胃口变好了,父亲隔三差五便会抽空陪着她到庭院散步。又例如,二哥最近连床都下不了,医生说他或许熬不过这个冬天。
每当提起二哥,无论是家人还是外人,脸上总会流露出哀伤而不忍的神情。
明明,他们都巴不得他赶快去死。
除夕这夜的雨下得很大,年轻人们坐在宽敞的宴会厅裏,在大屏幕看着N〇K的红白歌合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侯着新一年的钟声。
「千,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千茶眨眨眼睛,试图驱散脑里的胡思乱想。
「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没听见你们在聊什麽?」
近藤摆了摆手说没关係,随后复述了一遍。
他们打算明早到附近的寺院进行新春参拜,顺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平静的生活让她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
虽然众人对即将到来的新年充满期待,她却显得兴致缺缺。
最近,她总觉得做什麽都提不起劲,或许这也和连日不停的阴雨有关。
她讨厌雨天。
讨厌那让人浑身黏腻的潮湿,更讨厌那遮蔽阳光的灰暗。
若世上真有神明,若祂真如人们所赞颂的慈悲,那祂必不愿见信众们冒着大雨前来参拜。
前提是,世上真有神明的话。
「我就不去了,我不相信有神明。」她说着,手指一下轻一下重地敲着桌面,视线瞥向窗外连绵不断的雨丝。
冷淡的回应让他们都有些意外。她素来爱凑热闹,即便对不感兴趣的事,也从不会说得这般扫兴。
土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雨势比傍晚更大了些,看来在清晨前恐怕难以停歇。
要是让他顶着大雨前去参拜,他也不太情愿。
毕竟,他也不太相信神明那套。
「别这麽说嘛,一起去逛逛不是很有意思吗?你最近都很少出门,偶尔散散步也不错吧?」近藤没有放弃,继续劝道。
「那麽冷的天我早上起不来。」千茶随口应着。
她懒洋洋地趴到桌炉上,眉眼低垂地盯着桌上的仙贝碎碎。
「近藤先生有什麽想让神明帮忙的吗?」她问。
近藤认真地思量起来,正想开口回答,后面就有人喊了一句「愿望要是说了出来就不会灵验了!」
说到嘴边的话马上嚥回肚子裏。
冲田对他的欲言又止产生了浓厚兴趣,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近藤的愿望。近藤紧紧摀着嘴,用行动表明自己绝不透露。
男孩子们很快就闹成一团,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当说得太过分时,近藤也会忍不住出声反驳几句。
千茶支着手臂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望着那群打闹的男孩子,心里反复琢磨着刚才那句话。
愿望说出口就不会灵验…
那麽,若是反过来许的愿,是不是就会灵验了?
称得上无稽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现,却很快又被她压了下来。
窗外的雨势忽大忽小。
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传来,敲响厅的大门。
「千大人。」
侍女急匆匆地走到千茶旁边,也顾不上旁边的客人,跪坐在她的身旁,在她耳边低声传话。
「老爷刚收到了那边送来的急信。」
千茶轻叹一声,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怎麽了?」
「时政少爷这两日病情突然恶化了…」侍女迟疑片刻,看着千茶的神色与平日无疑,沉着气继续补充「老爷让我来问您,要不要赶回去看看。」
离她最近的土方闻声看了过来。
他依稀记得,她的妹妹说过,他们之上还有两个哥哥。
大哥早在多年前战死,而侍女口中那个时政,想必就是那个体弱多病的二哥。
气氛忽然间沉重了起来,近藤和冲田对视了一眼,默默停止了打闹,坐回桌炉边,一人一个剥起桌面上的橘子。
他们虽然都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千茶身上。
她似乎全然不觉,或许是不在意。她静静凝视着茶水里竖起的茶叶梗,良久方才开口。
「医生那边怎说?」
「医生说要是明天状况没有好转,就要准备最坏的打算…」侍女转递着。
千茶轻轻点头,面容平静如常,让他们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那个时政其实并非她的同胞兄弟。
「即是说,我为他准备的棺木也终于也能派上用场了吗?」
语气虽然轻描淡写,但在旁人耳里却显得异常刺耳,宛如在幸灾乐祸一般。
「千大人慎言。」
她瞥了一眼那位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的侍女,思忖片刻后决定开个玩笑来缓和气氛。
「要是再不用上的话,兄长大人的身高就快追不上了。不过,那口棺材放我进去应该还有些空位,留来自用也不算浪费。」
全场一片死静。
看来乡下来的人都不太懂得欣赏她的地狱笑话。
「开玩笑而已,别那麽认真嘛。」千茶略带抱怨地说,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茶,然后将茶杯交给了侍女「这个杯子的底部有点裂开了,丢掉吧。」
侍女点头接过,但丝毫没有离开意思。
「千大人。」她又唤了一声。
「你回去告诉外祖父,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若不是什麽重要的是,等明早再商量吧。」
侍女欲言又止地看着千茶,见对方没有半分改变主意的意思,最终微微低头行礼后退了出去。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抱歉,让你们看到这麽扫兴的一幕。」千茶说,语气一如往常,彷彿兄长将死的消息对她毫无影响。
「那个…不回去也没关係吗?」
开口的人是近藤。
千茶没去看他,只是在篮子里拿起一个橘子剥起来。
「千大人虽有一身才艺,但他可没学过医术,救急扶危这种事,还是让专业的来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他真的…你也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了,要是我在兄长面前挤不出半滴眼泪,那些狐狸又要指着我的鼻子数落了。况且,医生也不是第一次说他熬不过去,这次肯定也会没事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手指却在无意识地使劲,把原本轻轻揉一揉就能剥开的橘子皮撕成细小的碎块。
儘管她表面伪装得再好,内心恐怕早已如那些橘子皮般支离破碎。
近藤还想劝说些什麽,却被冲田拉着手臂止住了。
千茶把橘肉分成小瓣,送进嘴裏。
又酸又涩,味道并不好。
「好难吃。给你,我去洗手。」
她皱着眉,把手中的橘肉塞进土方手里,随即像赶着什麽似地离开了房间。
「你这傢伙是什麽意思,难吃还塞给我?!」土方瞪着那个走远的背影,待看不见她的踪影才低下头去看手中的橘子,就连果肉也是破破烂烂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想着不该浪费食物,还是将橘子放进嘴里。
他这才知道,她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确实很难吃。」
酸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使他迟迟才能嚥下。
过了一会儿,千茶回来了,手上的果汁已经清洁乾淨。她重新坐回原位,若无其事地喝着侍女刚换上的热茶,彷彿刚才什麽都没发生。
随着一百零八下的钟声完整落下,除夕夜的倒数也宣告告终。为着明天的早起,他们很早便灭了灯,千茶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去。
夜里,土方翻来复去地想起千那句话,久久未能入睡。
『那口棺材放我进去应该还有些空位,留来自用也不算浪费。』
她说是玩笑,可他听着,总觉得哪裏都不对劲。
半夜,好不容易睡了过去的土方,在梦中被雷声惊醒,爲了不吵醒旁边还在睡的伙伴,他蹑手蹑脚地起来,拿着香菸和打火机,准备到外面抽两口换个心情。
廊下潮湿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冷颤,他又跑回屋内,拿了件羽织披在身上。整个庭院寂静无声,只有雨滴打在屋簷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雨幕间忽然闪过一抹灯火,随后是一把纯白的油纸伞。他心里顿时一惊,正当他以为自己误闯了什麽百鬼夜行之际,定睛一看,油纸伞下正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停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把脚步挪到柱子后,试图将自己躲起来。
那人朝他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也许已经发现了藏在这里的土方,但她什麽也没说,只是转身离去。
那个人,正是刚才让他难以入睡的元凶。
她一路走到后门的方向,拿出不知道从那裏搞来的钥匙,打开了那道本应锁死的门。
他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怎能让小孩子半夜独自出门。
土方拢了拢羽织,顺手拾起僕人放在廊下的雨伞,踏入雨中。
她走的路,是往后山的方向。
即便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她依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至极。
但半途而废从来都不符合她的作风。
既然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