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宅里,周如声正训斥香宜为何要撇下小姐一人独自出门,他急的向热锅上的蚂蚁在府中团团转。东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宅中下人都已尽数出门寻找,可还是未见周文素身影。若是女儿出了什么事,他即便到九泉之下也无颜见亡妻。
香宜哭哭啼啼觉得委屈,她本是要陪同小姐出门,可小姐今日怪异,定要让她先带姨娘少爷回家。
周如声等不及下人送回消息,披上衣服准备亲自去外面找周文素。
宅里的下人冬青此时一脸惊慌,未经通报便带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岁模样,气宇轩昂,眉眼有神。
周如声因着做生意的缘故,颇有些眼力,知道他并非普通官宦子弟而定是有实权之人。因此即便这位郎君年轻,他也不敢得罪。此刻内心虽着急寻女,仍耐着性子毕恭毕敬的试探:“敢问这位大人是?”
宋佑庭坐在了正厅中间的椅子上,也没有看周如声,低头扑平衣服上的一丝褶皱说:“让他们都退下吧。”
周如声愣住,挥挥手,示意芸娘带着孩子们都离开。
宋佑庭方开口道:“说说管家徐清,你了解多少?”
周如声不解:“这,徐清他可是犯了什么事?”
“回答我的问题。”
“徐清是我的掌柜,八岁不到便跟着我,周记店铺里的事情如今都是他在打理。不知誉王殿下具体想要了解他哪方面的事情?”
宋佑庭看了眼小心翼翼的周如声,他倒是眼尖,瞥见自己腰上带着的誉王玉牌“周先生,周记平日做什么生意?”
“回殿下的话,周记做些商贸生意,主要是贩卖些边境采购的皮毛和外头海运来的一些新奇物件。”周如声微微抬眼,留意着眼前人的神色,见他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亲王的玉牌,并不十分确认。
“这个生意,值得你拖家带口过来?”宋佑庭追问道。
“此次进京,也不单单是为了生意上的事。长女在京中有一门婚事已经下定,让两家互相看看孩子,也是为了孩子们以后。”周如声如实回答。
宋佑庭见周如声并无遮掩,倒也不必厉声吓唬他,便缓和了些语气。“周记可与宫里有任何生意往来?”
周如声说:“周记并非皇商,只会做些零散的生意。不过偶尔宫中贵人光顾生意,也是有的。”
“账本何在?拿来我瞧瞧。”
周如声慌忙退下,小跑去书房拿账本。
宋佑庭看着周如声的背影,觉得这一家倒是也很奇怪。一个跟司礼监勾结胆敢在京城挑起两国动乱的掌柜,一个在螯山下冲出救人的周家小姐,还有一个,表面上看起来一无所知的周老爷。这个周家,到底有什么秘密。
周如声踏出正厅,冬青正在外面候着,低声跟上去说:“老爷,外面都被官兵围住了。”
周如声心里暗叫不好,难道是徐清背着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不该做的生意。徐清沉稳,心思也重,这两年他也是愈发看不透他了。可是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在身边的孩子,他是全然信任他的。
周如声从书房拿起桌上的账本,迅速的翻了翻。里面的确有宫内人赊账的记录,但也并无什么大的异常,不知道那个誉王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所为何事。
他拿起账簿,又小跑回正堂。不管徐清出了什么事,女儿还在等着他去寻,先把这位誉王应付走才是。宋佑庭正在那里等着他,旁边又多了一个表情严肃,手持长剑的高大侍卫。
“殿下,请过目。”周如声弯腰曲背,双手奉上账目。
那个侍卫上前接过账本,翻了翻,也并未发现什么明显异常。”这个账本我们暂时借阅几日,不知道周大人可否方便啊?”
“方便方便”周如声连忙说,只想赶紧送走这一对瘟神。
宋佑庭起身:“对了,周小姐暂时无事,周老爷不必担忧。等我审问过后,我自然会完璧归赵。”
周如声如被雷劈了一般,扑通一声跪下:“求誉王殿下放过小女,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什么都不知道?”宋佑庭背着手踏出门槛,有些玩味的重复着这句话。周文素虽然还未醒,他却敏锐的感觉到,这个女子绝不简单。或许从她身上下手,比从周如声身上下手更接近事情的真相。
正厅桌上,周文素随身携带的香囊被宋佑庭留下,那是周如声上次从宁远带给女儿们的礼物。周如声拿起香囊的手不断发抖,这可如何是好。
芸娘的屋内,周如声和芸娘静静守着已经酣睡的孩子们。周如声看着这一双儿女恬静的睡容,更加担忧不知身在何处的大女儿。相比于周如声由于担忧和焦虑而带来怒气,芸娘的担忧却是沉静和温柔的,让周如声的怒气也渐渐平静下来。
外面天色渐明,街上的声音也逐渐嘈杂起来。芸姨娘动了动,想去外面看看,周如声按住芸娘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出去。芸姨娘会意,又半躺下,给文淑和文韬掖了掖被子。周如声注视着芸娘,他从未如此刻一样更强烈的感觉到芸娘带给他的安定。
“你还记得当年是如何拣回徐清的吗?”周如声轻声问道。在徐清刚来周家的时候,他应当是问过,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原委都不记得真切了。今日誉王这么大人物来盘问,他不禁又想起过往。
芸娘把一缕垂下的头发别在耳后,陷入回忆。
初次见到徐清的时候,她刚被周如声纳为妾室不久。她的一家都死在半年前的叆阳堡围城战中,只留下她孤身一人。一日突来来了为说媒的人,说江都有位周老爷来叆阳堡做生意,颇有些家底。不过此人亡妻留有一女,为女儿不肯再娶,只愿纳妾,也是个情谊深厚的人。芸娘的父母虽给她留了一处房产和一些钱财,可她孤身一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便就这样托付了终身。
一日出门采买跟随周如声回江都的物资时,就在城门口不远处,她遇见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躲在一垛破旧的门板后面。脏兮兮的小脸与满是破洞的衣服,让她想起了他的弟弟。她的弟弟死在围城战中,也是这般大的年纪。她蹲下来,递给他一个烧饼。他狼吞虎咽的吃一扫而光,蜷在一堆破旧竹筐中。
她忍不住问道“你的家人呢?”
他缩了缩,不敢看她,好像生怕被打:“死了。”
“也是围城之时?”芸娘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嗯。”那个小乞儿回答道。
“姨娘,我们走吧。”侍女丁香欲扶起芸娘,这是周如声特意为了芸娘买的丫鬟。
芸娘站起身,那小乞儿蜷缩了一下。她突然心一软,向他伸出手,“跟我走吧。”
小乞儿抬头看她,她站在光里,明媚温暖,像母亲的气息。
他虽害怕,却贪图那份温暖,忍不住伸出手。
“姨娘,还是先同老爷讲下比较好。”丁香有些担忧的说。
芸娘知道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她初入周家,贸然带回一个半大的孩子确实不合适。
可是她没法抛下他独自走开,若当年封城时死的是她自己,她的弟弟是不是也会遭遇此般境遇。
幸运的是,周如声恰好需要寻一个学徒跟着学习处理生意。于是徐清便从那天起,跟着周如声学习打理铺子。
周如声在芸娘的叙述里从脑海深处回想起这段记忆,但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中间有任何问题。徐清聪明好学,人也勤劳肯干,只是不爱说话罢了。
芸娘低头看着沉睡的孩子们,有一件最近发生的事她未说与周如声。
现在回想起来,徐清的消失,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上元节前几日,他从京城中的点心铺买回一些糕点带给文淑文韬,她温柔的表达感谢,他却犹豫的问她,是否想过离开周家。
她不解,她从未想过。她在周家过的很好,一儿一女,周如声对她也不错。虽说她一直是个妾室,可毕竟知足常乐。
现在想来,也许那时他就有离开周家的想法了。她一直把他当作弟弟,如今想来人长大了总是会有些为自己的异心。若他卷了些钱财离开,她不会怪他。不过这种想法,她自然不会同周如声说。周如声虽是个好人,可做事却过于一板一眼。若是徐清来求周如声,他定是会给他些钱财。可若徐清卷钱逃走,他未必会顾念以往的情谊不去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