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应雯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发出的信息犹如石沉大海,依旧是两个灰剔*。
家楼下常去的便利店老板未免太过抠门,铝塑天花板灯老化得摇摇欲坠,工读生埋头在后面温书,竟然连他站在面前都不知道。
敲了敲台面,他小声说:“麻烦要一包红万。”
工读生终于留意到他的存在,懒懒地将书倒扣,说:“万宝路只有哈密瓜爆珠和白金了。”
印象中爆珠贵点,骆应雯想了想八达通里面的余额,毫不犹豫就说,白金吧。
“好的,还有别的需要吗?盛惠102。”
已经将八达通拿出来准备拍卡的手顿了顿,“涨价了?”
“是啊。新一年财政预算案公布,烟草税提高了,涨价啦。”
“好吧。”这烟迟早得戒了。
附近有一条小巷,一边是一座大厦的侧墙,另一边是户外篮球场的围栏,大厦墙身留了几处避风的凹陷,设有垃圾桶,方便抽烟人士。
骆应雯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拆包装,抽出一根叼在唇上。正要将打火机掏出来,钱包却连带着掉到地上,朝上摊开着。
他蹲下来将钱包捡起,并不急着收好,手指摩挲着里面夹着的照片,垂着眼看了很久。
是一张翻拍的老照片,原件他舍不得随身携带,放在茶几底下的蓝罐曲奇罐子里。
那时候流行松田圣子头,很衬相中人饱满的鹅蛋脸,和他长得一样的含情眼笑望镜头,手里举着高脚杯,自有一股少女的娇憨,应该是某次宴会拍的。
无来由地,他想起阮仲嘉。
在阮仲嘉这种人眼里,演个好角色似乎易如反掌,又怎么会知道像他这种人光是拿个《念念》的主角就已经费尽力气了呢。
像他这种人。
骆应雯八岁以前也是过过好日子的。
所谓的好日子,是和母亲租住在崭新的私楼里。
窗外有完整的海景,楼下有干净整洁的沥青路面,虽然屋里只有500呎不到,但是有菲佣照顾女主人和年幼的独子,生活也算惬意。
现在回忆起来,大概那时候的燕妮女士演艺生涯已经在走下坡路,常常来家里开派对的男男女女渐渐已经不再登门,原本数天一换的鲜花也垂头丧气地耷拉在瓶口。
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喜欢赤着脚跑来跑去,钻进衣帽间抚摸那些用料讲究的美装华服,从前总是源源不断添置的衣柜,像冻结了一样,逐渐蒙尘。
开始有同学仔问他为什么没有爸爸,为什么姓骆,他说他也不知道,要回家问妈妈。
然后只看到妈妈烦躁地拿着电话座机,夹着听筒在屋里走来走去,红色的电话线被拉得很长很远。
妈妈。
妈妈。我为什么姓骆呀?
——嘘。别吵。那你打算怎么办?
妈妈。
——我等了这么多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妈妈。
——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他都快八岁了!
凌厉的眼刀打过来,他缩了缩瘦小的身子。
——总之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我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
……妈妈……
砰的一声,听筒重重地扣回座机上,母亲歇斯底里朝他大喊。
我只是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姓骆的消防员长得帅随便取的,你满意了吗!
咔嚓一声,唇上的烟被点燃,烟丝发出微弱的吱吱声,火光短暂地照亮骆应雯的脸。
面容平静,背光处神情晦暗。
从回忆里抽离,外面已经天黑了。
手机这时候终于亮了,连忙解锁,只是经理人的信息而已。
【今天怎样了?】
将烟咬住,双手开始打字。
阮仲嘉挺单纯的,什么都跟我说,我觉得罪恶感好重,好像在骗小孩。
【也许只是因为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像一条真诚的傻狗。】
【请你看看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清醒一下。】
那你呢,有没有好好帮我找工作?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找你,行程表看一下。】
骆应雯退出通讯软件,调出共享的备忘录,看了看最新的一篇。
这么快就要准备做宣传了?
【你不是过两日煞科*?电视台那边很重视这部剧,拜托你多多配合。】
OK.
【另外,阮英华寿宴是下个月,请你抓紧时间了好吗。】
哦,原来还是个水瓶座女子,好的好的。诶不对,和水瓶座最配的星座好像是双子座,那不就是你吗Ball哥,应该你去攻略她老人家啊!
发出去的信息显示两个蓝剔。
已读不回。
骆应雯笑了笑,捏着滤嘴将已经咬扁了的烟摁熄在垃圾桶顶上,拎起头盔离开。
【你好,我是Keith,……】
握着手机的手垂在座椅上,阮仲嘉百无聊赖地翻着玩,触碰到屏幕的时候手机就会亮起,解锁,界面还停留在通讯软件里,最上面是一则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由于没有点开对话框,只显示了前面几个字,是昨晚回家后收到的,到现在还没打开看过。
“我刚刚说话你有在听吗?”
慌忙抬头,车顶的液晶屏显示着“08:23”,泛着幽幽的蓝光。
阮英华看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眉心轻蹙,想了想,又耐着性子说,“等下去到排练室先观摩一下,跟大家打个招呼。”
“嗯。”
“既然回来了,收收心,别到处去玩。”
“知道了。”
阮仲嘉抿了抿嘴,手指一划,将那则还没打开的信息删掉。
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黑色保姆车驶入谢斐道一处商业大厦地库,车门打开,精神矍铄的老妇人下车,旁边助手想要搀扶,却被对方摆了摆手拒绝。
跟着下来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生,一改连日来遮遮掩掩的打扮,做了发型,罕见地露出俊美的脸庞,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显出几分淡漠。
——躲在暗处的镜头将一切收入囊中。
然后就听到老妇人依稀在对男生说着什么,只听到诸如“研艺中心”、“交流会”、“培养新人”此类,一行数人很快就消失在电梯门背后。
新希粤剧团历经多年发展,从原来经费拮据,只能在深水埗租赁集办公室、练功房、排练室于一体的小小空间,发展到如今在港岛高层办公空间占有一席之地,这一步,走了数十个春秋。
“这里还不错吧?去年年中才搬过来的。”阮英华眼里有了笑意,明明是对阮仲嘉说的,一双眼却瞟向经理人。
经理人伍泳秋,人称秋姐,已经跟随阮英华逾二十个年头,自然是知道她的用意,连忙接话:“是啊,请师父看过了,这里风水好,新人新气象,接下来我们剧团一定越做越好。”
阮英华见状,只是眯着眼笑。
阮仲嘉不作声,默默尾随二人走进剧团大门内。前台见是她们,起身就对阮英华说:“英华姐,昨天何博士的秘书来过,说想约您谈一下合作事宜。”
“有文件吗?”秋姐说。
前台马上拿出一份纸质文件,阮仲嘉看了一眼,抬头印着大学校徽和全称,还想再看一眼,就已经被秋姐收好。
阮英华接过文件夹,径直往另一边走,里面是简约风格装饰的排练室。
墙上挂着各式中乐器,淡蓝色的地毯上散落着谱架,温度灯光适宜,走进去让人莫名安心,阮仲嘉稍稍放松了点。
全新的环境减缓了他的紧张。
几个乐师正演奏着扬琴、高胡以及二弦等等,被推门声打断,都朝他们看过来。
作为负责人,阮英华的到来不稀奇,倒是阮仲嘉的出现令全场有一瞬的静默。
站在排练室中间,拿着剧本对戏的两个演员花了几秒,认出是他,其中一个中年女子手里还捏着本子,走了过去。
“……大师兄?”女子语气难掩惊讶。
“啊,青霞,好久不见了。”阮仲嘉应道,脸上笑意淡淡的。
阔别数年,团员们本就是成年人,面容依旧,倒是自己,离开的时候十三四岁,回来已经廿三,不怪得大家观望。
不讲亲疏只论辈分,阮仲嘉四岁就拜师阮英华,确实是现今剧团里资历最深的一拨,再加上人员新旧交替,他更加是硕果仅存的前辈。
只是辈分高还得以艺服人,阮英华看了阮仲嘉一眼,示意他和自己坐到旁边,又朝着原先在排练的众人开口:“大家继续吧。”
在排的是《再世红梅记》其中一个场口《脱阱救裴》,祖孙俩端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乐师一起手,两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应。
阮仲嘉谨慎地竖着耳朵听。
这个本子是老前辈得意之作,从小他就在听,私底下也唱过几句,调子几乎刻在基因里。
风流倜傥是个雅士,早年家里除了麻将局,还有私伙局,这人一个电话打过去,马上就会来一个知名作词人,两三个天花板级别的歌坛前辈,还有几个影帝影后,插科打诨,吹拉弹唱,热闹得很。
想到这里,嘴角扬起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弧度。
又想到那都是老黄历,大家早就各散西东了。
叫青霞的师妹排练时马上进入状态,唱念做打恰到好处,对唱的是她的兄长青松,剧团小生兼任编剧,兄妹俩搭档的演出据说很受观众欢迎。
阮仲嘉被音律吸引,渐渐沉浸其中,正欣赏着,还抽了空回忆一下青松青霞二人刚入剧团时青涩的样子,看得津津有味。
排练室的门又被打开,前台见排练正酣,弯了身小跑进来,俯身在阮英华耳边说什么,后者脸色不虞的样子,很快就起身跟着走出去。
门阖上之前,阮仲嘉见到有人探身进来看了看。
他想到刚刚前台对外婆说的,林孝贤导演又来拜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