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终究还是会到来,与其再隐瞒麦望安,不如先吐为快。路将宁承认他虽然不是魇鬼,却跟魇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创造他的魇鬼意外离世,那么他将会魂飞魄散,而被拉入这个世界的麦望安也逃不过注定留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的命运。
所以他们才是一个共同体,他们才应该互帮互助。
麦望安目瞪口呆,从路将宁的话中,他明白从始至终路将宁都知道两人的关系,他们幼小的皮囊下住着的都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灵魂,不同性格的他们其实都来自于一个人罢了。
除此之外,他也明白了对方阻拦他与宿纯然接触的用心。
“宿纯然的为人我不敢多加褒奖,但他能说出那样的话,我觉得他是一个好的驱魇师。”
“人心隔一层肚皮,你以为你很了解他,实际上驱魇师个个精明。”路将宁把魇窟发生的事情告诉麦望安,话语说到最后,他痛心疾首,“还记得你做的那个梦吗?那或许不是梦,正是魇窟最惨烈的一日,有驱魇师通过奇异的法子杀了进来,而你也看清了驱魇师的脸。”
在麦望安瞳孔急遽紧缩,面部僵硬扭曲时,路将宁哀哀于色:“麦望安,你被人耍了。”
脚底的无常喵叫两声,它该是嗅到红薯的香甜,此刻屁股对着他们,尝试着用前爪抛开土坑。麦望安还干愣地站在原地,满脑子思索这件事情。等他脸色逐渐缓解红润,路将宁已经把红薯都扒到地面上,碰掉上面的干土,掰开小半放在无常的面前,静看着它享用。
突然,坐着的人拍了拍他的手背,麦望安低头,就见路将宁仰着头给他递来烤红薯。
红薯皮已经被剥得干净,金黄软烂的红薯肉色泽光亮地暴露在他的视觉下,鼻腔被甜糯的香气堵塞,他小抿一口,香甜可口,入口即化,瞬间扫荡开他内心中惆怅的浓雾。
他说:“我会给你问清楚。”
“你可千万别去惹他,”路将宁把手里的地瓜皮撇到他的胳膊上,好意提醒,“你这么做只会让他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趁他现在还愿意和你称兄称弟,你远离他就好了。”
路将宁说过,他属于真真实实的人,驱魇师与他同等地位,无法伤害他。可即便是这样,也不是他去招惹宿纯然的理由。宿纯然资历不够,无法准确地断定他们的关系,驱魇师想要伤害亦或杀害一个魇鬼,就必须要借助魇联系的本体。所以只要麦望安躲避着驱魇师,不要受驱魇师的蛊惑,那么就可以保证他与存在于意识中的魇鬼安然无恙。
麦望安点头,复又长吁短叹,他也认为刚才是自己冲昏了头脑。
午时,阿嫲中途来过一次,为询问两人是否回家用午餐。两人刚吃过鸡蛋和地瓜,眼下肚子里臌胀得很,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食欲。不过他们没有继续待在原地的打算,这里与宿纯然的外公相隔不远,宿纯然没有资历,不代表他的外公没本事。以麦望安对刚才的偷听的话做出解释,他可以充分地认为,宿纯然的外祖父是一个实力超群的驱魇师。
不得知真相的他,有朝一日定是要入一次花园,而现在,他对那个花园避之不及。
路将宁中途接了一个电话,是他母亲打来的。他逃课逃惯了,能否认真上一次,全凭他的心意,他的母亲打电话来也只是为了确保让他的人身安全。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同麦望安一起烤地瓜,如今地瓜烤完了,阿嫲也见了,他双手解放,也就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
——
开学前五日,麦望安终于见到了沈从意的身影。
临近开学,麦望安把假期作业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缺漏才装进书包,把上学需要的物品统统放在角落,就等着五日后的开学。这边他刚刚放下书包,就听见客厅内有人交谈,探出头去,沈从意的身影就跳跃在他的眼前,两人几日不见,他也很是想念对方。
麦望安端着阿嫲洗干净的水果与瓜子来到卧室,转头就看见沈从意把书包放下,从里面拿出他的寒假生活指导。他没有要在这里学习的意思,拿出来也是想着抄一抄麦望安的。
希望他养成独立思考习惯的麦望安并不建议他不懂脑力抄袭被人的成果,两人好些日子没见像生分了似的,他没有直言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拿着自己的作业委婉地规劝两句。
沈从意打开他的作业本,展示道:“没有全抄的意思,有一些题还是不会,就看看你的。”
“哪一些?”麦望安紧挨着沈从意,从上到下仔细地扫过空白区,“我可以教你。”
“啊……”沈从意拖着长腔,久久没能给个准信儿,最后还是拒绝了,“算了吧,我最近感觉好累啊,不想动脑子了,你就依我一次,别管我了,让我先把作业补一补呗。”
从见沈从意的那一刻,麦望安就已经察觉到他的脸色不比从前。按理说,过年吃得应该要比往常丰富许多,他又总跟他的母亲外出拜访,招待客人的饭菜想来是不会差的,理应该长肉红润一点儿才说得过去。他这倒好,不禁没有圆起来,反而像干瘪的气球,瘦了。
麦望安开始不自觉地往学习方面想,或许是母亲的催促让沈从意情绪上产生焦虑,继而影响到食欲,刺激胃部,导致胃口不佳,影响到全身对营养的吸收,这才变得憔悴起来。
事实如何,麦望安也没多问,毕竟沈从意不愿意提的事情,再说一遍就等于揭他伤疤。
沈从意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开电脑玩游戏,倒让他有点儿不适应,见人抄得认真,他也不忍心张口聊天去打扰他,挑一块儿薄荷糖含在嘴里,呆呆望着不出声,尽量把自己隐藏。
他不说话,沈从意就坐不住了,奇怪地瞥他,又收回到作业上:“你怎么不说话?”
“我怕打扰到你写作业啊。”麦望安实话实讲。
“我又没有动脑子思考,怎么会打扰到我。”沈从意甩了甩右手腕,翻过一页,话题也跟着翻转,“我听说你跟路将宁去后面的林子空地烤地瓜来着,真可惜,那天我没有在家。”
八成又是阿嫲这个老太太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沈从意的阿婆,所以沈从意才能得知。
麦望安尴尬地擦着鼻子:“呃,嗯,那天找你,你阿婆说你跟着妈妈出去走亲戚了,所以我就和路将宁去那里烤了几个地瓜吃嘛。哈哈,路将宁住楼上,我带着他见见世面……”
别人能把错的理直气壮说成是对的,而麦望安碰上颠倒黑白的话,舌头就捋不明白,说起来磕磕绊绊,外加一些心虚的动作与口头禅,旁人一听,就知道此话必定存在问题。
沈从意与他多年的朋友,从他张口辩解开始,他就在身旁冷凄凄地哼笑一声。
麦望安:“……”他真的很想道歉,可他的道歉没有任何诚意,而且还显得虚伪。
与路将宁成为陌路是不可能的事情,与沈从意交恶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这两个人都是他最好的朋友,鱼和熊掌他想兼得。
“我知道你和路将宁难舍难分,从他能把宠物寄养在阿嫲家,你们两个就注定不会成为陌生人,我最近想来想去,也没有非得让你们分开的意思。”他放下笔,目光直直地看向对面的窗子,又好像透过窗子望向院子里的天,他的目光是澄清的,能看见眼底的央求,“我只是想你在做某件事,我可以参与的某件事情前,第一个能想到的人会是我,无论这件事情有多么难,或是多么简单,我都愿意参与。我不确定路将宁是不是你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但在我这里,从我当初给你分享辣条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开始把你当做我的好朋友了。”
他告诉麦望安,麦望安是他第一个真心结交的朋友。
至于为什么,他说是感觉,从见麦望安第一眼,他就觉得他们本来就该很早认识。
麦望安听得眼睛有些花,声音也同样哽咽起来:“……会的,你也是我的好朋友啊。”
“如果不在一起上学,我们也会一直是好朋友吗?”
这话说得毫无预兆,好像已经做出决定一般,让不知情的人尤感惊愕。麦望安诧异地看过去,口里化着的糖果竟滋长出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与大脑,迫使他将其迅速吐掉。
他的怔愣都被沈从意收入眼睛,沈从意微微一笑,化为释然:“我阿婆那日不是跟你说我和妈妈去走亲戚了嘛,其实那些人也不算正经意义上的亲戚,都是些我妈妈的朋友。我妈妈她注重我的学习,就和他们打探,想着给我转学去市里,让我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
麦望安艰难地吞咽着甜腻到发昏的糖水,难以相信:“你答应转学了吗?”
“没有,”沈从意果断地说,“我说我就是想在镇里读书,就是想跟着你一起读书。”
窗外,阳光柔媚。阿嫲大抵在院子里的窗边洗菜,光线经过盆子里的水,粼粼波光投射在卧室里布满涂鸦的墙面上。东方生出的光斑越过枯秃的树枝,游移在温馨的空间,装饰在沈从意宁静的容颜。光镀上的一切都磨去尖锐的棱角,屋内的所有都存着温暖的热度。
但麦望安知道,真正让人心暖的从来都不是光,而是你重视的人说的每句诞生在你心坎儿里的话,像镶嵌在心中独属自己的一份暖黄的太阳,这才是真正不会化作腐朽的光源。
——我想和你一起读书。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当泪水模糊沈从意稚嫩的模样时,麦望安才知觉自己湿红双眼。记忆里那些苦涩的画面被咸湿的泪水晕染,它扩散开最轻柔的轮廓,填补上最深沉的空白。这是他第一次在幼小的沈从意面前表露最脆弱无助的神态,他哽着声低下头去,泪是热的,他知道这泪水是因为高兴欢喜而流的,可就是止不住,怎么擦也止不住,最后哭着哭着反倒只能笑了起来。
他很庆幸,庆幸沈从意能在这里再次做他的好朋友。
想到上一世的不欢而别,那简直成为麦望安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若说母亲在学习上对他勉而督促是他恐惧回首张望的源头,说来说去倒也不算恰当,拒绝沈从意的好意,与其不欢而散,一味盲目地坚信自己的能力,参不透别人的实力,才是让他恨之悔之的事情。
坐在一旁的沈从意着急放下笔,大惊失色:“你怎么哭了,就这么不想和我一起读书?”
“没有,”这次换成麦望安抽泣地、果断地说,“我在想,如果你转校我会伤心很久。”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麦望安既然能这么肯定地说,心中也便是这般肯定地想。
沈从意的嘴角得意地上扬,像麦望安会因为他说的话而动容,麦望安说的话也会像徐徐春风荡漾过湖面,展开甜意的涟漪,他会下意识地沾沾自喜,眼角徒增几分孩童的俏皮。
看着这个样子的他,麦望安藏匿丧气的情绪,平静道:“沈从意,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沈从意的笑容松弛而不张扬,却将整张脸占据:“你问啊。”
“如果我很懦弱,很胆小,你还会坚持和我做朋友吗?”
“会啊,”沈从意回答得毫不犹豫,“你懦弱,可你没去害人啊,你既然没有做过杀人犯法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抛弃你这个朋友?再说了,懦弱就一定是坏事吗?不一定啊,你懦弱也可以从另一种方面上反应出你为人谨慎,这种特质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我就很鲁莽。”
“你说的。”麦望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沈从意不明所以,却还是迎上去,大胆做出保证:“我说的,你懦弱我也和你做朋友。”
温和地潜入那双眼睛,麦望安双颊鼓起,弯起一抹沉甸甸的笑。话是这么说,但他不会再重蹈覆辙,踏出前世那样的泥路而拔不出脚,伤害了身边的好友,自己也没讨着好处。
不要让怯懦成为友谊里不死的癌症。
——
正月十五,元宵灯夜,春节未燃烧殆尽的鞭炮烟火全部都集中在当晚。在这阖家欢乐的日子里,乌漆的夜上烟花腾空,缤纷的焰火绽放出朵朵爆响的鲜花,街巷时有儿童的欢声笑语,他们手中的烟花在点燃过后会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不多时就会窜上天。
麦望安东倒西歪地坐在床上,胳膊肘拄着窗沿儿,无精打采地观望着漫天的热闹。
作业早早完成的他在家中贪玩儿了这些日子,早已把自己融入孩子的躯体,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上,都抗拒着明日的开学。能与他产生共鸣的人,麦望安思来想去,除了被母亲控制不能玩手机的沈从意,他目前也只发现一个。于是他立马振作精神,卷着被子来到还未关机的电脑桌前,找到一直手机在线的路将宁,抖动窗口,引起对面的注意。
接着,那边给他简单地发来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