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夏。
九月新一轮酷暑来袭,知了声混在鼎沸的嬉闹声中显得没那么聒噪了。
于晓背着书包安安静静地走过操场,走进楼道,穿过走廊,她小小一只,走到哪儿都无人注意。
广播声响起,喧哗骤停。
“通报批评,高三五班李嘉树同学在校外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现给予记过处分。”
通报播了整整三遍,于晓在第三遍播到‘李嘉树’这个名字时才后知后觉地立定几秒,旋即走入教室。
进入教室后,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在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凝滞了一秒,位置上没人,一如既往空空如也,连装模作样的书本都懒得放几本。目光飞到与那个位置呈对角线的第一排角落,她与他就像这两个位置一样,天南地北,相距甚远。
落座后,于晓慢条斯理地整理起昨天布置的作业,刚把英语试卷摆在桌上同桌陆曼就伸来恶爪,一手捞过,奋笔疾抄。边抄边说:“晓晓,你听到了吗,李嘉树又被记过了。”
于晓点了点头,“嗯”了声。
陆曼快速抄完一张英语卷子然后开始赶工数学。
“三天一大过,两天一小过,这都不开除不知道他爸给学校捐了多少钱。”
于晓又“嗯”。陆曼鄙夷地斜她一眼,嫌弃道:“真是半天憋不出个响屁。”
这回,于晓笑了。
李嘉树是下午来的,这不新奇,在大家眼里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所以谁也没在意。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体育课,自由活动,男孩乘机去篮球场打球挥洒热汗,女生有一半窝在小卖部的凉亭里吃冰棍,剩下一半则围在李嘉树位置上问东问西。
“李嘉树,你怎么又打架了?”
“你还好吧?”
“受伤了吗?”
“我看你嘴角都出血了。”
李嘉树话不多,扯了扯唇角托着腮玩手机,玩了会儿大概觉得身边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太过聒噪于是不耐地蹙了下眉头。这个年纪的女孩心思敏感懂得察言观色,瞧他一脸反感就很自觉的散去。
于晓舔着冰棍进门,余光瞄了眼角落的位置,他正趴在桌上睡觉。于是偷偷摸摸地瞄变成明目张胆地看,不过仅仅维持了两秒。
莫名的燥热,她忽而觉得手里的棒冰怎么不解热了呢?
晚饭时间,少年的腿堪比马达,一溜烟,教室只剩下值日的于晓和李嘉树。今天是周一,要擦窗,而他们教室在四楼。于晓看了眼落满灰尘的窗不甘心地回头张一眼李嘉树,那人没半点苏醒的迹象。于晓胸前起伏了下,惆怅道,又要一个人干活了。
她走入后排的储物间整理出一个水桶和一块抹布,抹布很脏看着像没洗过,她捏了个角随手往桶里一扔。走出门正对着李嘉树的后背,少年清瘦,后背的脊骨像一颗颗滚珠,也像绵延的山脉一路向下直到腰际。于晓收回目光站立到他桌前,恰好遮住撒在李嘉树身上的金光。
要不要叫他呢,叫醒他会不会生气呢?
短暂犹豫后,于晓走了。
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到光的隐现和消匿,李嘉树醒了,睡意缱绻打了个哈欠。他又低头在桌上趴了会儿,眯着眼,慵懒随性,毫无焦距地看着眼前的世界。
教室空空如也,课桌散漫金沙,说不出的落寞感,却也张扬着另一种美感。
安静的,细腻的。
倦意席卷而来,李嘉树的眼皮又开始纠缠在一起,即将合眼时,眼缝里多出一道身影,小小的,矮矮的,白白的根本不像同龄人。
于晓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没一会儿,于晓的脸就被太阳晒得火红。
她声音微弱:“你醒了?”
李嘉树觑着她,没说话。
也没半点值日的自觉。
她说:“今天我们值日,我现在擦窗你要是方便的话就把黑板擦了,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对方安静地听她说完,视线仍滞留在她身上。但他没半点反应,胡乱摸了把头发也没打算起来。
于晓抿了抿唇,开始后悔说这句话了,横竖都是自己干,何必跟他说这些呢。
于晓胳膊白白嫩嫩藕节似的,看着纤细却着实有力,只见她双手一提把大半桶水提上桌,抹布已经在水池过了一遍,原本污糟糟的现在也白了几个度。她攥着抹布小腿一蹬爬上凳子,再一蹬爬上桌子,轻巧灵活看着一点也不像平时说话温吞的她。
她低头,旁边就是窗,底下是水泥地,看着硬邦邦的。她不自觉的屏了口气,绷着小脸,着手擦窗。
小小的身影在窗边晃来晃去,惹得李嘉树头疼,他蹙了蹙眉,无声地嗤笑了声:“那谁,你多高?”
“一米六。”于晓手没停补了句:“我叫于晓。”
蒙谁?
他从上到下端了眼她的身高,暗自笃定她扯了慌。于是拖着懒洋洋的身躯走到窗边。
他招招手:“下来。”
于晓怔住:“嗯?”
“我叫你下来。”
他又要不耐烦了,于晓收住,慢慢地蹲下身单脚踩稳凳子才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李嘉树面无表情,伸出手:“抹布。”
于晓不确信地抬头仰视他,微微拧眉,那表情似乎在说,你会吗?
被质疑的李嘉树心生恼意,一手夺过她手里的抹布,冷笑道:“我一米八五,你说我行不行?”
于晓低头,声音轻不可闻:“我没说。”
李嘉树用眼底扫她:“但是你想了。”
“......”
李嘉树在擦窗,于晓擦黑板,擦完转身,少年的身影落入她的视野,他背对着光,残阳将他身影勾勒出金边,头发细腻柔软,金丝从饱满的额顶绵延至高挺的鼻尖再落入薄唇。
这个少年真好看啊,他应与岁月同在。于晓低头,轻轻地扯了扯唇角,那也应该是别人的岁月,哪里轮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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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晓是走读生,晚自习下课她就得回家。
不同于往常的夏雨,猛烈短暂,这天的雨细细密密毫无重量,走在路上似乎没有下雨的痕迹可走了一小段才发现整个人都湿透了。于晓在黑夜中走着,发现前面有个一男一女在角落缠绵,男孩低头吻住女孩,手很不安分的在女孩衣服里揉捏。
于晓握紧双拳,默默从两人身边走过。
当晚,她心无旁骛地埋头做习题,从语文做到英语,从英语做到数学,最后在打草稿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写了一页纸,那页纸上一个数字也没有,只有三个字,写的满满当当毫无间隙。
——李嘉树。
夜深了,于晓把所有作业做了个大概能敷衍检查就行,她在班上的成绩亦如她的脾性,普普通通,所以她从不苛求自己的作业近乎完美。
反正也办不到。
她回身冲了个凉水澡,洗完,肚子适时地咕咕叫了两声。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一点过一刻,不知道冯悦睡了没。于是她蹑手蹑脚进了厨房,小心翼翼地在冰箱里翻找着食物。
冰箱的角落里用牛皮纸掩着一只烤鸡,于晓没打算吃,手也没敢往那儿伸。她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身后是冯悦不带语气的警告:“那烤鸡是留给你弟弟回来吃的,你最好别动。”
于晓抿着唇,想说些什么,但她最终只是低了声:“嗯。”
就着残羹冷炙,于晓吃了一大碗饭,吃饱喝足,一夜无梦。
未经炙烤的大地清凉干爽,空气中隐约透着花香。于晓晃着散落的碎发一路前行,天气不热不燥,心情也跟着舒爽起来。
一路下坡,中间开着一家小卖部,蔬果饮料什么都卖,连早餐也卖。小卖部顶上挂着几个大字‘阿水小店’,简单朴实却很好记。它开在两颗香樟树中间,树叶随风而动,沙沙作响。树下有个少年,清瘦高挺,他坐在长凳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吞云吐雾。
而他边上坐着一个女生,这个女生于晓没见过,也不是昨晚跟他拥吻的那一个。女生上身单薄仅穿一条吊带,下身就更单薄了,黑色蕾丝短裤在双腿之间若隐若现。她几乎是挂在李嘉树身上的,李嘉树没什么表情,任由她挂着,偶尔扒拉两口面条。
周围还坐着二三个男生,都没穿校服,看着并不像一中的。
于晓只敢瞥一眼,目光瞬间落在地上,借着向下的惯性她加快了脚步。
“你等等。”
说话的是李嘉树,他的目光追随着几近逃跑的于晓。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刻意逃避,于晓没作声。身边的周凯忍不住调侃道:“她好像怕我们吃了她。”
李嘉树起身作势要追他,但身边的女孩扯着他不放:“李嘉树,你干嘛去啊。”
他把她的手拨开,笑说:“你帮我抄作业?”
女生:“......”
李嘉树三两步追上去,拍了拍于晓右肩,于晓一怔吓一激灵。
李嘉树蹙眉:“怕我?”
于晓摇摇头。
李嘉树:“你叫什么?”
于晓低着头没看他:“我昨天说了,于晓。”
他‘哦’了声:“帮我书包拿去教室。”
于晓点点头,接过李嘉树手里的书包,没什么分量就像个装饰品。
他又说:“里面有几张卷子,能抄就抄,不能抄就算了。”
这次于晓没应,表情微妙,像在权衡。
李嘉树单手撑在腰际,另一只手挠挠眉:“不会亏待你的。”
对面秒点头:“那就好。”
李嘉树:“......”
静默数秒,于晓突然抬头,目光清澈细腻就像山间的溪水:“下午,请我去小卖部。”
李嘉树:“......”
微风拂面,将她鬓角打了个圈。
她问:“行吗?”
这时太阳高升,透过叶片细碎的光落在李嘉树的脸上,他不禁偏过头,笑了笑,极淡地说了句:“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