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是他和小帅经常去的广场里临时小摊上购买涂色的,因为那时向希年纪还小,涂的很粗糙,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笔刷没洗干净,一些地方还出现了不该有的色块、线条。
它还有存钱罐的作用,沈潋拿起时,里面的硬币碰撞得叮当响。
这是沈潋第一次感受到向希的怒火。
以前怎么对她,这人就像个没有情绪的木头一般,无波无澜。
向希快步走去,夺去沈潋手里的向日葵,小心翼翼地放回旁边高处的菜盆里,又粗鲁地把料酒塞到他怀里。
“小葱我给你摘,摘完你马上走。”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拿起剪刀,对着沈潋纠结了半天的,中间又长又细又绿又圆的“菜”迅速剪掉。
半大盆小葱,一只手都快抓不住,饶是沈潋再没常识,也知道这绝对是多了。
“够了够了。”
向希停下,仍旧粗鲁地把小葱塞进他怀里。
“那就赶快走。”
冬日的太阳再怎么明亮,也照不暖凛冽的寒风,向希再不管沈潋,冷漠地转头离开,阳光洒在她乌黑的长发,单薄的背影,沈潋心肝蹿出一股烈火。
“你这是什么态度!”
本来主动找她和好就心烦!
本来就讨厌她这个人 !
本来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的错!
她干嘛这么冷漠!
他刚刚又做什么了?不就是拿起那个石膏娃娃看了看吗?
涂的那么丑,还那么破,谁稀罕了!
向希闻声回头,道:“就是赶你走的意思。”
眼神比寒风还刺骨。
沈潋大吼:
“我还不想来呢!”
向希刚刚小葱给的急,沈潋根本来不及用手结住,堪堪用手臂夹在胸前。
这一气,手臂不稳,几根小葱落下。
向希觉得他在浪费自己的劳动成果,脸色更难看。
“没人逼你来。”
“就是有!”
沈潋大声音越吼越大。
吼得隔壁的宋春晓和沈宗明都听见,两人一对视,心道不妙。
“你甩什么脸色给我看!”
“明明是你那晚把我都在原地不管不顾的!”
“明明应该你先来给我道歉!”
向希蹙眉,觉得他实在幼稚娇气。
“我为什么要管你?你是我的谁我要在乎你?自己要跑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难道不是你活该?多大的人了还闹离家出走,幼稚!”
沈潋手一撒,手里的小葱落了一地。
“你不是温柔善良吗,你不是对谁都好好好吗,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向希觉得他实在无理取闹。
“我的好建立在别人对我的好上,你有吗?”
她不想吵架,吵架会让她心烦。
最烦的是,如果沈爷爷他们听见了,她要怎么去解释、圆场。
被宠坏的小少爷天真地觉得这个世界所有人都爱他,闹闹脾气所有人都会来哄他。
“你快离开我家。”
说罢,她不再理会,继续回厨房做饭。
下一秒,却有一个东西从高处砰然落地,声音沉闷,四分五裂后,里面的金属“哗啦啦”地流出。
罪魁祸首面目阴沉,还带着些自以为是的得意。
向希上前,一掌甩在了沈潋脸上。
头被打偏,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传来,沈潋率先涌上的情绪是错愕。
“你敢打我!”
愤怒地揪起向希的衣服,拳头已捏紧至上空,往常他会毫不犹豫地打下去,现在却停在了半空。
以为从不会有任何波澜的木头人在他手下泪流满面,滔滔不绝的眼泪一滴滴滑落在他的手上,冰冷又滚烫。
“滚!”
向希死死压住,但仍旧控制不住溢出来的哭腔道:
“这里永远不欢迎你。”
向希把小阳台搭理的很好,左右两层策划的爬藤类蔬菜,番茄藤蔓沿着铁架向上生长,勾勾叶子就能触碰到外面的天空。
废弃的鞋架充当菜架,买几个长方形的塑料盒,挖点小区里的土,撒些肥料,种满了鸡毛菜、豌豆苗、生菜等多种绿汪汪的叶子菜类。
以前婆婆爱养花,向希伺候不好,但保留了阳台有花的习惯,将他们留在了最中间的位置,每当阳台的花快凋谢了,就买新的替上。
粉艳的矮牵牛开得正盛,只可惜被沈潋挡住了,见不着它的风采,隐隐露出些花骨朵。
中间没有藤蔓和菜架的遮挡,是采光最多的地方,于是剔透的眼泪淌着光,无比刺眼。
沈潋逃走了,还抱着向希给的新料酒,脸上的巴掌印又红又肿胀,在家等得着急的沈宗明宋春晓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成这样的战况。
他不敢回答。
向希把残渣收进盒子放进柜子,久久地站在柜前。
“小希今天又来了?”
文化宫的素描课带有公益性质,几百元可以上一年,上学期间,每个人一周三节课,寒暑假隔两天一上,规矩是这样的,但老师不会在计划外的课程,把热爱画画的孩子拒绝在门外。
向希点点头。
“林老师下午好。”
今天下午是低年级小朋友的启蒙课,小朋友刚刚接触接触新事物,上课很兴奋,小手不断举起召唤老师解惑,画室现在比她们高年级的闹腾很多。
林思思现在被一个男生拖着,周边还围了不少小朋友,大家这个问问那个问问,她完全被人海淹没。
以往向希会走上前问问需不需要她的帮助,现在她脑子里只有自己来的目的。
在画室最后快速支起架子,提起炭笔就画。
定好主体的位置,勾出轮廓,时而沉重、时而轻柔,记忆里的模样,想象中的投影,在笔尖通过一条条细线排出,周遭再怎么嘈杂也入不了她耳,心里只有那被摔碎的向日葵。
大致的模样已经成型,方格的底盆,弯曲的滑杆,两片大叶子,和饱满的葵花,一跃至画纸,栩栩如生。
再换笔时才发现自己周围也围了不少小朋友。
“姐姐你好厉害啊。”
还没画架高的小蘑菇们,仰着头,睁大了他们亮闪闪的眼睛,惊叹道:
“这是什么花呀?”
“是向日葵。”
“为什么她不画那个小方块。”
“因为人家已经是高手了,你还是个小菜鸟。”
一个小女孩贴的很近,问道:
“这是你想象的吗?”
向希拍拍蘑菇头,俯着身子和她们聊天。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东西。”
“那姐姐怎么不带来做参照,林老师说看着才不会画错。”
画室开了暖气,可向希的手仍旧很冰冷,小朋友冻得缩缩,过几秒又觉得好玩,主动凑过去。
小朋友的头发很软,像热乎乎的棉花糖。
才哭过不久,向希眼下挂着厚厚的泪袋,人比原先憔悴,但还是撑着笑道:
“被我不小心弄碎了。”
小女孩很是惋惜,神色认真地叮嘱她道:
“那我们下次要更小心哦。”
还踮起脚拍了拍向希的脑袋。
向希非常不想自己控制不住在画室里掉眼泪,于是把小女孩抱在腿间,讲自己的画笔放在她手里,大手包着小手,道:
“我来教你画画吧。”
小女孩没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只知向希要亲手教她,甚是开心。
“好。”
向希教过不少小朋友,所以极其的熟练有耐心,先把最开始大家都容易犯的错讲一遍,又带着小朋友细细地分析,动手。
“画画时要坐端正,不然你画的东西可能就和身体一样是歪歪的。”
小朋友乖乖把背挺直,又问道:
“可是姐姐,我把背背挺直了,线线也是歪歪的。”
“因为你还不会控制笔的走向,这是正常的,我们不要心急,慢慢来。”
“有阴影的地方颜色要重些,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切换一根更深更软的笔,比如这个。”
其实所有东西老师都讲过,但大班教学最容易的就是走神,小朋友听着还是感觉是新知识。
“这个地方歪了,重新来。”
“这里要重点。”
“这里感受一下透视。”
…….
无路如何经过九九八十一擦擦改改,一个较为正的轮廓出来了。
“姐姐,你多久开始学习画画的?”
这个小妹妹其实很有耐心,有些小朋友说过多遍后就开始有了小脾气,但小妹妹说改就改,有时候不等向希说,她自己都觉得不对,先一步擦掉。
“妹妹多大了?”向希反问。
“我三年级了,在清风小学读书。”
整个清风巷的孩子基本都在那里,向希也是那里毕业出来的学生。
“姐姐是二年级的时候开始的。”
“那姐姐为什么想学?”
“因为喜欢。”
向希又指了几处要修改的地方,妹妹赶紧擦掉。
“我不一样。”妹妹一边擦,一边嘟囔着嘴,“我是被爸爸妈妈逼来的,站在门口那个就是我的坏爸爸。”
其实已经临近下课时间,不少家长已经在外面等待,全透明的玻璃墙,可以看见家长们努力寻找孩子的脑袋和实现,向希寻着指示找到了那个“坏爸爸”。
“但我现在喜欢上了。”妹妹重新画好,线条笔直流畅了很多,“因为姐姐教的很好。”
亮亮的眼睛里真的写着喜欢。
向希笑笑。
“那姐姐除了上课外什么时候会画画?”
一点真情自然地流出,她答道,然后视线转向了被她搁置在一边的向日葵。
“心情不好的时候。”
她忘记了最开始时这朵向日葵的叶子是什么样式的,于是她画了一片舒展的,一片蜷缩的。
“那姐姐刚刚岂不是心情不好吗?”
向希没说话,但小朋友感受到了她低落的情绪。
“姐姐在烦恼什么?”
向希摇头。
妈妈说别人不想说的事情不能强逼着别人说出来,温乐乐只能抱抱向希。
“姐姐画画的时候心情会好吗?”
她猜着。
向希点点头。
画画一直是一个让她调节情绪的活动。
“其实也不全是。”
感受到小朋友的暖意,又经过几个小时的调节,向希现在心情其实好了很多。
“开心的时候我也会画。”
刚刚温乐乐都说了喜欢上了画画,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小妹妹对画画有一点点悲情色彩。
“比如现在姐姐就很开心,觉得脑子里有好多好多想画的。”
“和乐乐在一起最开心了!”
温乐乐开心道。
向希那天画了很久,画到画室上完一堂又一堂课,画到孩子们都被家长接回家,画到老师也与她告别,画到保洁奶奶催她赶紧收拾东西,画到天空暗沉。
所幸画完了。
今夜无星无月,晚风依旧冰冷,街道上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是回家路上唯一陪伴向希的事物。
回家后,她拉开柜门,把素描放在了一张黑白的人像旁边。
照片里的人有一头真正和棉花糖一样洁白的白发,数不清的皱纹,眼尾被拉的又长又深,圆润有肉的鼻头,总爱拿这个碰碰她,再亲亲她脸。
手指抚摸上那人的微笑,耳旁似乎又想起了那温柔又慈蔼的声音。
那人说,“婆婆爱你,我们希乖乖不是没人爱的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带着希望活着。”
但是他今天把希望打碎了。
泪水再一次决堤,向希抱着照片,蜷缩在柜子前,在这个又黑又空的房子里,无声地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