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永宁侯府的青砖地已泼了三道山泉水。洒扫婆子踮脚轻巧地避开西跨院门前的刺槐花,春三月,刺槐花开的到处都是,偏侯爷最是喜欢,侯府里种的哪哪都是。昨儿林姨娘房里的春杏,就是踩着这落花滑了食盒,打碎了姨娘最爱的莲花海棠盏,被发卖时十指还沾着槐花蜜。
侯府西偏院潇湘阁,七姑娘卫明棠早起只着了一件单衣,有些无聊地倚在万字纹窗棂前,看菱花镜里映出东跨院的琉璃瓦。那里是侯府的正院,住的侯爷夫妻俩。这会儿院子里那八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倒像是把三年前她生辰时穿的茜色罗裙都披在了枝头。嫡母王氏此刻该在抱厦诵《地藏经》了,她总是起得很早,然后在抱夏里的小佛堂一呆就是一个时辰,那本《地藏经》反复地念来念去,记忆里她好像没有诵过别的经书。她旁边的紫铜香炉里燃的怕是新得的暹罗沉香,那香来自海外,刚在市面上售卖,贵得很,比起上个月克扣各房炭例时用的安息香,金贵了不止三倍。
"姑娘仔细着凉。"
丫鬟秋梧捧着鎏金手炉走进来,炉盖上镂空处隐约可见琼花纹样。
“这个好像很特别呢,从前没有见过。”
明棠看着崭新别致的金手炉道。
“这是柳姨娘上月让人送来的,说是扬州娘家新打的样式。”
秋梧一边说一边将手炉放进她手里。
柳姨娘是卫侯爷第二房妾室,是扬州盐商之女,生的妩媚异常,常日里最善抚琴和点茶,据说着点茶的手艺学自从前的点茶大家秋茗先生。明棠指尖抚过手炉上那些细密的孔洞,突然听见垂花门外一阵喧哗。
侯府是标准的五进院子,从外到内依次是:门房十二间住的是小厮和侯府的护院,二门垂花门内是主子们的活动范围,东跨院是侯爷夫妇的明禧堂,旁边的偏院清华轩住着侯府嫡长子卫明德。西跨院颐安堂住的是侯府的老祖宗钱老夫人,挨着她的是嫡长女卫明姝的小跨院凤梧苑。第三进院子,东偏院储秀阁住着侯府的姨娘们,西偏院潇湘阁住的是侯府的庶女们。第四进院子住的是侯府的丫鬟婆子,再后面一进既是所谓的后罩房,同样的十二间屋子,基本上都是库房和厨房柴房之类的。
垂花门外的动静委实有些大,隔了一栋院子还能听的七七八八,小丫鬟冬青有些兴奋地跑进来:
“姑娘姑娘,府里来了好些人,都是穿官服的。”
明棠抬眼问道:
“可知道是些什么人?”
冬青摇摇头。
“奴婢不知道,不过那些人身上都绣着玄色织金的飞鱼。”
明棠刚刚拿在手中的茶盏微微一倾,碧色茶汤在案几上洇出几个圆圆的水圈,飞鱼,这是锦衣卫才有的服制。
正沉思中,忽然一声鸟叫传来,她忍不住抬眼望出去,长兄卫明德的小厮夜雨提留着鹌鹑笼子晃荡着叮当作响的小跑过了院门,里头那只"墨玉将军"正在啄食掺了朱砂的粟米。
卫明德自小好斗鹌鹑,这只“墨玉将军”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常日里宝贝的不行,为此还专门给这小畜生配了个小厮。
这会儿上府里来了客人,他竟还有心思鼓捣这鸟,难道这来的人找的是侯爷?是了,侯爷新接了协理春闱的差事,锦衣卫这会儿过府也是情理之中。
辰时三刻,明棠跪坐在菱花镜前,由着丫鬟素云往她鬓间压最后一支素银簪。铜镜里映出西厢房斑驳的朱漆窗棂,昨夜新糊的明纸透着青灰色,像浸在冰里的玉髓。
"姑娘当真要穿这身?"
素云捧着件月白袄裙,指尖在领口磨旧的缠枝纹上顿了顿。
"上月夫人赏的贡缎裁制的新衣还在箱笼里,昨日特意交代了让姑娘穿那件......要不还是穿上吧!"
明棠将玉色绦带系成双耳结。
"不用,穿了那件估计更要麻烦了。"
她长相随了母亲沈姨娘,生的明艳动人,常日里不打扮都要强人三分,再穿上那贡缎裁制的新衣,怕是她那位三姐姐又要嫉妒的没边了,到时候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讨人厌。
一切打理的差不多,檐角铜铃也响到了第七声,各房女眷已在颐安堂前候成三列。明棠带着素云站在最末,低首看着阶前掉落的些许花瓣被婆子们扫成一小堆,堆在一株枯死的西府海棠下。那树是生母沈姨娘在世时亲手为侯爷栽的,那会儿她和侯爷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原本一直长的还不错,去年开春不知怎么惹着了嫡母王氏,被王氏命人直接灌了滚水。说来也是蹊跷,这树的生命力实在是顽强,竟是足足活了一整年,直到开了春,大家才知它已死了,这会儿怕是还没来得及收拾。
"请各位姑娘和姨娘们进来"
打帘的赵嬷嬷突然抬高嗓门道。
明棠垂首跟在最后面迈进门槛,绣鞋在微湿的青砖上洇出两朵湿梅。正厅里,鎏金狻猊炉腾着龙涎香,王氏端正坐在紫檀嵌螺钿罗汉床上,石榴红遍地金通袖袄映得满室生辉。卫三姑娘明姝挨着她剥松子,指尖丹蔻比手腕上的血玉镯还艳丽三分。
众人上前一一行礼,柳姨娘带着卫四姑娘明蕙行过礼恭敬地退在一旁。三姑娘明姝拉过明蕙说小话,他俩自来亲近,明蕙比明姝小了一岁,自小是她的小跟班。
"给母亲请安。"
明棠行完礼刚要退开,忽见王氏搁下汝窑茶盏,盏底碰着黄杨木小几,"当啷"一声脆响。
"你这衣裳.是怎么回事?王氏目光扫过她袖口,"这不是前年京绣坊制的?"
原本还有些热闹的屋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明棠听见东次间里传来细微的瓷器碰撞声。估计是三姨娘林氏在布早膳,青瓷碗
盖抖得如冬日里屋檐下的冰凌,王氏的淫威满府皆知,尤其是姨娘们。
"女儿想着,上月母亲赏的浮光锦太过贵重......"
"糊涂!"王氏猛地拍案,腕间翡翠镯撞在玛瑙珠串上。
"明日就是上巳节,又是你三姐姐的生辰,各府夫人小姐都要来观礼。这才让你们穿好了衣服过来,提前打过照面,省的明日丢了人还不自知,怎么你就打算穿这起毛的旧衣,好让别人知道咱们侯府苛待庶女不成?你这是打算打谁的脸?"
明棠盯着地砖缝隙里一点金箔残片。一点点姜黄。大约是洒扫的婆子没瞧见,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三叔卫崇岳新纳的扬州瘦马,腕子上也戴着这样的颜色的金钏。
"女儿这就去换......"
"现在换也迟了。"王氏捻着佛珠冷笑,
"去祠堂跪着,让列祖列宗教教你什么叫世家体统。"
屋子里传来四姑娘明蕙的轻笑声和三姑娘明姝不屑的轻哼,明棠恭敬地转身出了屋子。
今日是个大好天,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像披上了一块毛茸茸的毯子,真是个跪祠堂的好日子。
穿堂风卷着落花瓣往人身上落。明棠伸手去接,然后凑到鼻端嗅闻,真香,总算离开了那个满是熏香的屋子,百无聊赖的数到第三百七十块地砖时,终于听见西墙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明棠忍不住嘴角微弯,死丫头总算来了。
"姑娘快暖暖手。"冬青从祭幔后钻出来,怀里揣着个珐琅手炉,"奴婢把守门的刘婆子支去熬姜汤了。"
“你还怪有本事的。”
明棠接过手炉,指尖在炉底凸起的缠枝纹上摩挲。这是沈姨娘生前最爱的物件,这手炉不仅样式好看,内里还有别样的机关,侧边的莲花钮下藏着个小小的暗格,原本装些不为外人道的小玩意,如今塞的却是她千方百计搜集的王氏克扣各房用度的账目。
"三老爷院里可有什么动静?"
"方才钱庄的人来讨债,说三老爷用祭田作抵借了五千两。"冬青压低声音,
"现下正在颐安堂老夫人那闹呢。"
明棠勾起唇角。那扬州瘦马的银子难道是大风刮来的,王氏那么个精明人,能不知道这祭田的事?不过是打着算盘看时机。三房仗着也是嫡出又得老夫人的宠爱,在王氏面前可没怎么低过头,三婶周氏出身不俗,听说她娘家的大哥上个月刚刚升任户部尚书,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更不将王氏放在眼里。这口气,她这个一向好强的嫡母怎么忍的了。
“父亲呢?”
“侯爷还在花厅待客,前日领了协理春闱的差事,怕是如今正忙着。”
明棠点点头。
因着这差事,原本长兄卫明德今年下场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亲属总得避一避嫌才行,他父亲还指望这一科春闱之后官职再往上走一走。毕竟内阁那位六十多岁的阁老大人眼看着就要乞骸骨了。卫侯爷这个礼部尚书正在备选之列。
不过这对于卫明德来说应该是个好事,就他那个德行,想要金榜题名怕是够呛,一个常日里以斗鸡走马为主要学习内容的纨绔能有多大的出息可言,偏王氏还总觉得他儿子文采无双,是个大才子,嗯,的确,青楼楚馆的大才子。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冬青一边给她揉腿一边问道。
“咱们等着看戏。”
明棠嘴角弯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