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呀,叮叮咚……”
“郎君呀,莫负海棠春睡醒……”
帘外传来一楼戏台上乐女咿咿呀呀的唱曲,与客人喧闹的碰杯说笑混杂在一起。
眼前静置于桌面的酒杯突然掀起一丝波澜,像是看不见的雨滴自虚空坠落,什么都没留下,只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目之所及是一片虚幻的重影,几息后才重新重合至清晰。
方南巳有一瞬的恍惚,盯着酒杯里尚未完全散去的波澜,微一挑眉,稍稍缓了口气后,他转开视线,抬手掀起身侧的薄纱帘,垂眸瞧向一楼堂中。
一楼人多,又乱,但方南巳还是一眼瞧见了立在门口处的那人。
方南巳微微眯起眼睛。
他抬手拿起酒杯,轻抿一口,任竹叶青的清香自齿间漫开。
“大人……大人?”
屏风后端坐的另一人不确定地开口轻唤。
他的影子被烛火投映在屏风上,勾勒出一道清瘦的男子剪影。
方南巳动作稍顿,像是才意识到房中还有另一人。
“嗯。”方南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瞥了屏风一眼便收回视线,再次望向楼下静立的那人。
屏风后的男子轻叹一声:
“皇爷近日行事作风……实在古怪,我当真是有些看不懂了,确无办法,才冒昧来叨扰大人。不知大人可有应对之法?”
“不必理会。”
方南巳轻嗤:
“按兵不动,也别轻易试探,且看他接下来如何行事。”
男子却似乎并不怎么认同方南巳的话,犹豫着:“可这……”
“按我说的去做就是。”
再次开口,方南巳语调似乎略微轻快了些:
“我还有些事要做,若无要紧事就趁早回去,别惹人注意。”
“……”屏风后的人像是还想说什么,可迟疑片刻,最终也没有开口。
只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隔着屏风朝方南巳一礼:
“告辞。”
男子从雅阁的偏门离开了,他走后,方南巳放下酒杯,斜斜倚在了三楼窗侧的木栏边。
苏言悄无声息靠近,禀报道:
“大人,正如您猜测,妙音阁今夜似乎要有所动作。”
“嗯。”方南巳对苏言的禀报并没多意外,只道:
“继续盯着。”
苏言听了方南巳的话,欲言又止片刻,方不确定地问:
“大人,咱们可要插手?”
“不。”
“那这是非之地,大人还要停留?今夜之后怕是要出大乱子,大人不如少沾染。”
“无碍。”
“这……”
方南巳微一挑眉,看也没看苏言一眼,目光始终落在一楼来往的人群之间。
苏言跟随他的目光瞅了几眼,却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
正奇怪着,只听方南巳淡淡撂下一句:
“……瞧瞧这次,会上哪出好戏。”
-
应天棋觉得这破烂系统就是故意为难自己、给自己找难堪。
在这游戏里,他没法自己选择存档读档点,每周目在哪开启全靠统子姐的心情。
五周目开启时,它明明有很多选择。
比如读到应天棋查阅技能奖励信件的时候,比如读到技能开启之前,再不济,读到刚刚传送结束那刻把他撂在大街上也是可以的。
但系统偏偏给他读到踏入妙音阁之后。
他请问呢???
应天棋一身冷汗哗哗淌,恢复五感意识到自己在哪后,他赶紧四下瞧瞧。
三点钟方向,上周目几刀捅死他的芳妈妈笑眯眯拎着裙摆径直朝他来了。
十二点钟方向,二楼东南角,上周目捅他未遂的少女低着头路过,不知是不是他疑神疑鬼,只觉少女行走间似乎不经意稍微偏头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
那一瞬间,应天棋心里只剩了一个想法——
此地不宜久留!
他空咽一口,下意识后退半步,转身想走,下一秒却偶然和门外一位乐女对上了视线。
那乐女原本是立在门外招呼客人的,方才与应天棋对视的那一眼似只是无意间的回眸,很快便笑着移开了视线,可应天棋就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是了。
侍女是狼,老鸨是狼,那么一开始招呼他进妙音阁的滟澜呢?楼阁内随处可见的乐女呢?
这妙音阁就是个巨大的狼窝!
应天棋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唤出系统界面,想直接结束技能回皇宫睡觉了事。
但很快,让他更绝望的来了。
【技能已进入开启后冷却时期(1179秒后可手动结束)】
草!
应天棋没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待也待不下去,跑也跑不了。
他现在铁定已经被盯上了,虽然不知道这些侍女乐妓是如何认出自己的,但她们就是认出来了,还一门心思要取自己狗命。
也就是说,就算应天棋现在逃出这妙音阁的门,也肯定会有刺客跟出来伺机动手,应天棋真不觉得自己能活过这将近二十分钟的技能冷却期。
毕竟,既然刺客知道自己是皇帝,就该知道皇帝独自出门有多稀奇、这次机会有多难得。
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读档次数是有限的,所以每条命都很金贵,用来试错也就罢了,但绝对不能把周目数浪费在已知的险境。
应天棋焦虑地四下张望着,偶然间,他的目光路过了三楼角落里的一间雅阁。
说实话,四周目结束之后,应天棋一度怀疑妙音阁是方南巳的地盘,想杀自己的也是方南巳。
原因无他——应天棋死前,恍惚间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三楼阴影里倚着木制扶手没事儿人似的方南巳。
他身为一个臣子,出门在外发现有人要刺杀皇帝,不说舍命相救,怎么着也得有点表示吧?更别说自己与他还有皇位的交易,他更该护着自己了。
但他没有,他全程看戏。
所以应天棋合理怀疑本案凶手就是方南巳,他就是为了刀了自己然后美美起兵当皇帝。
直到学姐告诉应天棋,方南巳没有反,他安安分分地当着自己的臣子,直到宣朝在应旭手中灭亡。
于是应天棋就又混乱了。
方南巳到底是信了自己还是没信?如果信了的话为什么不救他,如果不信的话为什么没有造反?
难道他不是想篡位,只是单纯地想要自己死?
应天棋来不及想了。
不管方南巳是纯恨应弈,还是生性凉薄叛逆皇帝死不死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那都无所谓了。
如今四面楚歌,他能求助的人也唯有一个方南巳。
借这次机会摸摸方南巳待自己的态度,豪赌一把,赢了血赚,输了不亏。
应天棋的大脑风暴运转,半秒后,他收回准备往外走的脚,钻进人群躲开直冲自己而来的芳妈妈,一刻不敢耽搁,直直摸向旁侧的楼梯。
连滚带爬往三楼跑时,他还扯了扶手边一截用作装饰的纱帘,亡羊补牢地蒙了自己半张脸。
四周目,应天棋看过方南巳两眼。
一眼是临死时见他倚在三楼木栏边,一眼是上二楼时回眸一瞥,瞧见一双熟悉的眸子隐在雅间纱帘的阴影间。
所以,就算妙音阁很大,应天棋也知道在哪间屋子能找到他。
一楼台上的乐女咿咿呀呀,落在应天棋耳里却像是催命的鼓点。
他凭着记忆找到方南巳所在的雅阁,连敲门都来不及,一把就推开了门,冲进来又“啪”一声反手将门合上,气喘吁吁地与床边正悠哉品酒的方南巳对视。
应弈这身子是真的糟糕,每天躺着逗闷出门坐轿,要是戴个智能手表每天计算的步数铁定都超不过500。
刚才应天棋一路从一楼冲到三楼,现在停下来,已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方南巳瞧见有个人突然冲进来,倒也不意外,只默默放下酒杯,抬眸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哈,哈……真巧啊爱卿。”
应天棋干巴巴地朝方南巳笑笑,没力气说话,也不跟他客气,大步迈到桌前,先拎着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应天棋的原意是自己快累趴了赶紧喝点水缓缓,谁想一口下去,入口的不是水也不是茶,而是辛辣苦涩的酒。
也是,谁家好人进乐坊听小曲喝白水喝清茶呢?
应天棋平时几乎不喝酒,最多在室友攒局的时候来一罐3度左右的鸡尾酒,现在哪里受得了这口白的?
当即就被辣得喷了出来。
“噗——”
对面的方南巳似乎早就预见了这一出,立马朝侧边闪身躲开,没让自己沾到一滴酒液。
“不好意思……”
应天棋尴尬地扯出自己的手帕擦擦桌子。
“无碍。”方南巳微扬眉梢,抬眸打量应天棋一眼,似笑非笑:
“陛下,这是又出来遛弯?”
“是……”
“这次倒是记得穿鞋。”
“……”
“来了便是缘分,陛下,坐吧。”
方南巳倒是十分大方,一副主人做派,抬手示意自己对面的座位。
待应天棋落座后,又问:
“妙音阁的竹叶青放眼整个京城也颇有些名气,怎么,不合陛下口味?”
“没……就是喝不太习惯。”
方南巳慢悠悠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压迫感,应天棋听在耳里,冷汗都快下来了。
应弈此人是个大大的色胚子酒蒙子,好酒之名都传到了后世,他刚喷那一口……方南巳不会起疑吧?
“哦。”方南巳听过却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苏言。”
苏言闻声从雅阁的角落里闪出来,应天棋这才发现房中还有第三个人。
“给陛下上壶茶。”
“是。”
猛猛灌了三大杯凉茶,应天棋才总算是活过来了。
而在他续命的时候,方南巳就坐在对面默默地瞧着他看,一言不发。
等应天棋喝好了茶,他才轻轻扬起唇角,问:
“陛下今夜倒是有兴致。这是来妙音阁……听曲,还是相中了哪位姑娘?”
“唉,这说来话长……”应天棋飞速转着脑子想着理由,可话才往外蹦了半句,便被方南巳无情打断:
“那陛下便不必多费口舌了,同臣挤一间雅阁属实委屈了陛下,陛下还是另寻他处吧,不送。”
方南巳一句话把应天棋躲在他这拖延时间的计划掐死在了襁褓之中。
眼看着苏言都走出来打算依他主子的话速速送客了,应天棋赶紧一拍桌,启动Plan B,用余光观察着方南巳的神色,而后语速颇快地撂出一句:
“好了不跟爱卿打哑谜了,其实朕是发现,这妙音阁有问题!故……故而微服私访至此。”
“哦?”
方南巳的反应很淡。
不好奇,不意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适时地回应一句,将话题往下引:
“陛下觉得哪里有问题?”
“有刺客。”
方南巳低头品酒。
而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瞧着他的姿态,没有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然后放慢语速,试探着告诉他:
“有人,欲取朕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