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时间是,2007年12月30日0点00分,钟表的时针恰好指向数字12,夜色一片深浓,晚风使人欲醉。
尤丽丝待在奢华的卧房,面朝打开的半圆形小窗吹风。
身边就是正在摆弄户口本和身份证的林洁妮,也是即将和她步入婚姻殿堂的爱人。
她们位于尤家的老宅,坐着舒适的席梦思软床,沐浴了一身皎洁的月华。
雕花的玻璃反射出粼粼的光泽,被手摇的柄降到了原本三分之一的高度,将清新的空气送入室内。
窗外正对着灯火通明的主楼。那栋楼和她们所在的侧楼一样,都是请知名艺术大师专程设计的古典欧风建筑,乍一看是会令人联想到城堡和女王的风格。
主楼内部,仆人们端着盘子,在为罹患失眠症的女主人送温水、安眠药、和吃药前垫胃的夜宵。
旋转楼梯上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在尤丽丝的视角都不是秘密。
但尤丽丝无心透过窗子窥探旁人的行踪。
刚从2014年12月31日凌晨2点来到这里,她扶着太阳穴,一时还没回神。
在凉风的吹拂下,她晕晕乎乎地紧挨着林洁妮坐,被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肩膀。
林洁妮头也不抬,核对着证件上的信息,轻声挑剔她的行为举止:
“真有你的,一直发呆。就好像明天结婚的不是你我,是不相干的外人。”
被爱人数落了,尤丽丝反而从魂不附体的迷茫中挣脱开来。
她心想,睡前是最适合谈知心话的时段,可以就关乎未来的话题好好地和爱人商量一番,便委婉道:
“要不这婚,还是别结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尤丽丝想入非非,不等爱人回答,心里就演完了一整部小剧场。
她幻想,林洁妮听到她的发言,会深情款款地挽住她的手,像诗朗诵一样抑扬顿挫地对她吐露情话:
“宝宝,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我不在乎领证和婚礼之类的外在形式,只要相爱,在大众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相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前提是,你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们之间的感情。”
电视剧里的有情人被世俗的压力冲散,在一方对另一方提议分开的时刻,另一方不是往往会掏心掏肺地表白吗?
诸如“有什么误会就对我说出口,我会解释;恐惧未知的婚姻,我们现在就去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待几天散散心。”
再诸如“我恳求你慎重地作出决定,不要给彼此造成难以弥补的遗憾。来吧,好好睡一觉。夜晚总是忧郁的,等到天亮,你会收回成命的,我的公主大人。”
长篇大论的幻想还没告一段落,就化为了乌有的泡沫。
林洁妮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许。”
既没有贵族的优雅,也不具备童话故事的梦幻。
仿佛在堂堂正正地宣告人生不是以恋爱为主旋律的戏剧,更多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琐事。
这样无聊透顶的一句话,除了起到一票否决“不结婚”方案的作用,就只是伤害了提案人尤丽丝那颗稚嫩的少女心。
失望如潮水从心底涌现,尤丽丝睁着清透的红眼睛,大叫起来,“你怎么这么霸道?”
其实她想质问的是,你怎么能这么和浪漫绝缘。
林洁妮可不惯着爱人的公主病,还能突破下限,表现得更加俗气。
只见她不顾形象地冲尤丽丝翻了个白眼,撇一撇嘴角,语气辛辣尖刻:
“我再不霸道点管着你,你一个人要上天了。”
尤丽丝气哼哼,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家里的大佛摆出来当救兵:
“二姨妈那边怎么办呢?她放话说,只要我们敢领证,她就敢把我们赶出家门。”
*
这倒也不完全是借口。
尤丽丝的二姨妈,也就是她妈妈尤风的妹妹尤璜,对家族的悠久历史非常骄傲,致力于维护血统的纯正。
本来尤璜就看不惯姐姐对国际艺术的包容与博爱,——尤宅的欧风建筑就是出自尤风的手笔,是尤风在担任继承人时期请人重新来设计老家的。
后来,尤风跑到海外念书,和外国人结婚,生下了一个小杂种,尤璜就更看不惯了。
尤璜好不容易捏着鼻子认下了混血的外甥女,外甥女又和一个在海边卖烧烤出身的贫家女鬼混,她能不生气吗?
听说两个女孩发展成了不分你我的恋爱关系,她气得连最珍爱的古董茶杯都摔碎了一打。
在姐姐离开尤家之后继承了家主之位的女人,捂着憋闷的胸口发布命令:
如果外甥女真和贫苦的地摊女结婚,就把两个人通通赶出去,眼不见为净。
她的失眠症,也是被这桩烦心事给闹出来的,连带宅子上下都鸡犬不宁。
尤丽丝很怕这位不苟言笑的二姨妈,如非必要,实在不想挑战她的威严。
*
“我不管她怎么样。你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林洁妮对爱人的托辞无动于衷,坚定了结婚的目标毫不动摇,谁来作对都不起效用。
她的冷酷令尤丽丝颇感不是滋味。
尤丽丝耷拉着巴掌大的小脸,垂头丧气的洋娃娃一般,很不服气地嘟嘟囔囔:
“你太凶了,阴沉着脸做什么?!有话好说嘛。你甚至不愿意哄哄我,哪怕叫我一声宝宝呢……”
“谁会管你叫宝宝啊,你多大了?短视频又刷多了吧,把手机给我,让我检查检查,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
[宝宝我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玫瑰饼,放在离家最近的点心店了,你自己去拿,别忘了顺便把账结了。]
——你成天就看这种无厘头的笑话?”
林洁妮夺过爱人的滑盖手机,娴熟地调出历史浏览页面,越是翻阅越是眉头紧皱。
怪不得爱人大脑皮层这么光滑,要成绩成绩不好,要家务家务不会做,原来一天天就在看这些个没营养的东西。
尤丽丝委屈坏了,眨巴眨巴眼睛,挤出两滴眼泪:“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不哄也就算了,还侵犯个人隐私。
“哭?哭也没用。老老实实把婚给我结了。”
林洁妮把手机没收了,免得她除了追剧刷短视频,一件正事也不做。
一阵无言,两人大眼瞪小眼。
尤丽丝兴起逃避的心思,想着婚礼当天跑到哪片荒郊野岭,把人生大事先躲过去再说。
既然知道七年之后她会和林洁妮闹僵,那她是傻了才会维持结婚的计划不变。
林洁妮洞察力很强,一下子就发现了她在动歪主意,便放下领证需要的证件,拉住她的手,拆下裙子的腰带绑在彼此的手腕间,系成死结。
尤丽丝几次佯装起夜想要跑路,都被那条带子拖累,把警惕的爱人惊醒了。
不得已,她只好做戏做全套,带爱人一起去卫生间,老实巴交地等到曙光初现。
*
清晨趁未婚妻睡熟,尤丽丝终于抓住机会,摸出床头柜里的指甲剪,剪断带子,蹑手蹑脚地跑掉了。
恢复了自由之身,她兴高采烈去赶早市。
热闹的集市,卖什么的都有。
她迎着天边的鱼肚白漫步,买了糖葫芦边走边吃,被叫卖花卉的声音吸引了,又眼巴巴地凑过去看热闹。
“新鲜的花朵,月季百合郁金香~什么都有哎~”
“真的什么都有吗?哇,也有满天星诶。”
对着卖花女的花篮,尤丽丝啧啧称叹。
一只手从她背后伸出来,抽走了她正欣赏的满天星,又递给卖花女一张钞票。
尤丽丝认出了手的主人,傻眼了,扭过头,没想到林洁妮心深似海,早上在家是故意装睡。
“瞧你,吃糖葫芦还会沾到腮帮子上,笨不笨啊?”
林洁妮揩去她唇边的糖浆,三下两下,心灵手巧地把满天星编织成了黄白相间的精美花环。
花环被戴在了尤丽丝的头顶,将她的一袭白发衬得更加如冰雪般透明。
尤丽丝踮起脚尖,去碰垂下来的一缕碎叶,脸上不自觉就扬起天真的欢喜。
路过的小女孩瞥见了这一幕,拉着妈妈的手,驻足不前:
“妈,那个花环好漂亮,我也想要一只。”
尤丽丝听到了,连忙捂住林洁妮送给自己的礼物,护宝贝疙瘩似地不让小女孩看,生怕被抢走一般。
女孩的妈妈抱歉地走过来,问能不能出钱,让林洁妮也给小女孩编一个一模一样的。
林洁妮点了点尤丽丝的鼻子,宠溺地微笑,拒绝了来人的请求:
“我家这位是小气鬼。同样的花环给了别人,失去独特性,她就要拈酸吃醋了。”
那位母亲看了看林洁妮,又看了看孩子气护食的尤丽丝,拽着恋恋不舍的女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原来你知道我会吃醋。那为什么还要……”找一堆和我一样的女仆气我呢?
尤丽丝又是心尖酸酸的,又是从花环的芬芳中嗅出一丝甜味。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林洁妮牵住她的小手,就像八岁初次相遇以来的每一天,都会对她做的那样:
“正好,难得外出一趟,就去探望探望我的妈妈吧。把我们的婚讯告诉她。她一向很喜欢你的。”
杀手锏林母一出,尤丽丝彻底不吱声了。她乖顺地任由爱人牵着走,一路走到火车站。
*
她们乘坐当天上午的列车来到海边,和正在经营烧烤摊的林母见了一面。
林母欣慰地说,希望她们好好的。
看在林妈妈的面子上,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吧。尤丽丝想。
但她并没有对不知晓未来的爱人说出口。
林洁妮带她拜访了母亲,又拉着她去划船。
船越划越远,越划越远……
坐在船头的尤丽丝已经看不到海岸的轮廓了。
“该返程了吧。”
尤丽丝试探道。
她的肚子饿了。
也不知在海上航行了多久,也许有一中午?也许是七八个小时?
她不会根据天色判断时间,只知道自己除了一根糖葫芦什么也没吃,想吃点正餐了。
林洁妮却突然直愣愣地抬起眼,把在肚子里藏了大半天的话,竹筒倒豆子似地倾吐而出:
“你不要我,我就带着你从船上跳下去。我俩死在一起,也算落得个好结局。”
尤丽丝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她路上的笑容、和在林母前的轻松,都是演出来的。
其实她一直存的都是结不成婚就带自己跳海的想法。
“别呀,你怎么不懂得珍惜生命啊……”
尤丽丝教训她。
她却只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着尤丽丝,缓缓站起身,向船头走来。
有不祥的预感,尤丽丝去夺她的船桨,也牢牢地把住她的手肘,以防她寻短见:
“我没说不要你。不悔婚了,我不悔婚了还不行?”
“你在骗我。”
林洁妮不信她。
乌云压顶,起风了。
海水逐渐涨潮。
据此看来,至少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了,黄昏的脚步暗暗靠近。
尤丽丝是笨手笨脚的大小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和林洁妮争夺船桨,打翻了船,呛水向下沉去,还是通识水性的林洁妮救她浮出水面。
大浪把她们拍打到一座孤岛。
林洁妮说:“希望我们一辈子都在岛上,再也离不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