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
“阿臻,你觉得谁漂亮?”
“你必然说江采萍。”
“谁能胜过采萍?”高向夹着炙羊肉说,“柏氏两姊妹也好看,可比起采萍差些。”
“谢翩恐怕和你正相反。”与许慕臻不分轩轾的谢翩,一直在追求阿姊柏箬伶,古有“沉鱼”“落雁”赞颂美人之姿,他杜撰了个“谗蟾”的典故,形容见到柏箬伶如癞蛤蟆般日思夜馋,只是从此人家姑娘更不理他了。
高向嘟囔:“不过我和谢翩同病相怜,采萍对我还不是冷冰冰的。”
许慕臻把着手里青瓷瓯,看上面素淡的花纹,“她对谁都是。”
高向更沮丧了,“她对你就不一样,她乐意和你说些小事。”
许慕臻瞧他一眼,记忆翻涌诸多似是还非的佐证,但他不言。
许慕臻身后有一位客人,脱缀白纱帽撂在木桌上,襟口银线刺绣精工秀美,面前一壶一盏,泡的是茶楼最贵的郑宅。他听完二人的对话,拾帽下楼,擦肩而过的一队人吵嚷上行,恰巧掩盖了锦衣客的行踪。高向当即坐立不安,许慕臻见高向惶恐的神情,听背后人装模作样清嗓,偏头去看。
浩荡群丑,有魁拔如象,有身细如猴,鲁莽凶蛮与畏缩从众奇妙结队,为首薛敢。
许慕臻视若无睹,继续喝粗制的柏岩茶。
“这不是我的手下败将吗?”薛敢带着众人哄笑,“喂,小杂种!”
话音未落,一道细细的女声夹在其中,“阿兄,怎么这样说话?”
薛敢狞笑,“你看我们现在跟他打招呼,他都不屑理会。小容,你不知晓,他就爱装清高,其实——爹娘猪圈厮混生的,他的命,最、下、贱!”
捏紧的茶瓯溅出数颗涩香水珠,只要把它扔到薛敢的猪头上,他能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烫满燎泡,但薛敢一句“你敢砸我就全说出来”让他瞬间凝固,所有愤怒攒聚在爆发的顶点,被压下去。
“放下!”薛敢喝道。许慕臻的一举一动胁迫他的安危和虚荣,“你放不放?”
许慕臻一掼到地,汁水四溅,如针似芒。
薛敢揪住他的衣领,“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尖声模仿薛敢的阴阳怪气反问,薛敢跌得人仰马翻,滚了两圈,自他刚爬上来的楼梯咕咚咕咚下去了。
小姑娘细声惊叫,很快恭敬叫道:“师父。”
许慕臻没动手,他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向屋顶。悬梁上坐着须发如墨的老人,青绿交领衬衣,袖口宽大,背上一顶竹编席帽,按着一对渔鼓筒板,用道情的拍子骂道:“胖馒头连说话都学不好,饮牛津误人子弟快点跑。”他翻身而下,与年龄不符的轻健灵活,两脚蹬到薛敢肚腹,借力一个前空翻,甩着长袖稳稳落地。
老人闪现到许慕臻身后,捋着玄练长须上下打量,痛心疾首地问:“连胖馒头都打不过?”
“张老前辈,您又欺负我!”薛敢费力爬起,大声抗议道,“别在小容面前那样叫我!”
“怎地?胖馒头胖馒头······”绿衣道人手一插腰一挺,“小容早知道你是胖馒头,她还说你是蘑······”女孩突然听到老人出卖自己,连忙拿芝麻饼塞住老人的嘴,佯作痛心地扮出哭腔,施施然下楼,“阿兄,你没事吗?我好担心!”
老人咬下一口饼,滋滋有味吃了,补上后半句,“菇猪肉馅的。”
高向“噗”地发笑,可余光里的许慕臻阴沉积郁,他愧疚于笑得不合宜。可老人向他挤眉弄眼,他又捺不住笑。
薛敢揉着痛处埋怨,一面上楼来,“张老前辈,我跟您亲如叔侄,您向着外人!”
张道人毫不迟疑扇出一巴掌,“你欺负人骂人,还叫我偏袒你,你傻还是我老糊涂了?”
薛敢的肥头硕耳涨得通红,半是恼怒半因挨打,他一甩袖袍,“您还不如别来呢!”他气冲冲下楼,虾兵蟹将一齐跟从,大摇大摆出茶楼去。下楼时与女孩照面,“小容,有空找我玩。”
这次,砸东西的换成道人了。“瞧他那德行,管不出人样来!以为我老道是来看他的?可笑,他爹都请不动我!”
博士强颜欢笑来劝和,望向一地碎瓷心疼地搓手,少女补给他两百文钱,柔声道:“麻烦收拾一下,送些素菜来。”
张道人发够脾气率先落座,知会两个少年,“坐,吃东西!”
“不必。”许慕臻要走,女孩挡在先,掏出一只精巧的玛瑙瓶子,玉润含光,碧翠灵微。
他这才仔细打量女孩,梳着寻常双髻,雪肌上工笔细致描绘出纤秀五官,双目也似玛瑙浣尘无瑕,宽松长衣拖曳在瘦弱形容上,比不得江采萍的花容月貌也比不得其锋芒。
“药收着,小容的金创药比外头那些好。”张道人往嘴里拎了数根醋芹。
小容音容稚嫩,却守礼地说:“对不起啊。”
不该她道歉的。
尚青涩的眉目,竟投出垂怜的一瞥。
许慕臻移开视线,“错不在你。”
瓶子仍在女孩手心,泛出冷冷泪光,但被高向拿住。
憨实的男孩一幅可靠神色,“我拿给他。”他见女孩受挫气馁,已跟上去的身子又缩回一半,“他心情不好,不是对你。”
小容展颜,“谢谢你。”
这平凡女孩别有一段煦暖,既能容忍薛敢的蛮横恣睢,也能承受许慕臻的冷落,少见得如同高向。
高向受人之托,将玛瑙瓶放进许慕臻衣袖中,冰凉触感惊得他一震,“什么?”
“收着吧,你当看出那小姑娘和薛敢不是一类人。”他提起许慕臻的袖口,叫后者无法拒绝,“走啦,看采萍。”
彩绘藻井,芸辉砌墙,沉香画栋,鲛绡垂帐。高台正中列席的是许寄北夫妇,随侍的周尧官立侧,其后是泉州分舵主容赦及所有讲师,茶楼里白面无须的男客亦在其中。西席设琴,女子炽烈红妆,两颊胭脂如酒晕染,玫瑰红的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长衣迤逦至台下,显耀翎尾。她是本试奏乐的琴师,也是伏羲门讲师,其后更有方响、横笛、笙、筚篥、大鼓数人,共奏三曲,弟子各显神通,舞较高下。
“今年阵仗如此骇人,教主都亲自来,”高向倍感蹊跷,“难道他也来看采萍?”
许慕臻嘴角抽搐。
可谓喜你成疾,药石无医,看谁都提防是情敌。
江采萍擅跳文舞,择了水影红金缕撒花大袖,湖绿密织金线的海棠花裙。头梳百合髻,满头赤金镶青金石的钗环,手持一株金钱绿萼梅,是其父江仲逊重金寻获的贵种。
转轴拨弦,乐音清亮,台上火袖凌波,若仙子将飞而未翔。
许寄北夫妇目光难移,隐在华盖阴翳下的白面男客同样抿唇而笑。
歌尽舞罢,一列美人欠身,主母夫人踱到江采萍面前,执手叙道:“你叫什么名字?”
“家严江氏,取‘于以采蘋’之意,赋名采萍。”
白面男客缓声道:“于以采蘋,南洞之滨。夫妻循法度,承先祖,共祭祀,衍嗣绵延,福祉悠长。”
江采萍垂颜不语,状似无意地眄过台下,只一擦到许慕臻便收却。
许慕臻指着时时藏锋于暗处的锦装男客,“你认得教主身后那人吗?”
“认识!”高向颟顸说道,“他肯定对采萍别有用心!”
许慕臻一巴掌拍在他不成器的脑袋上。
试炼已成定局,他们需搬出三十人共一室的弟子房至各门精庐。往日,许慕臻武功出众,同辈忍耐了他的傲慢孤漠;而今看来他武功平平,行为碍眼,江湖再见前必须出一番恶气。
此间弟子房,薛敢座下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占了其六,在许慕臻踏进房门前把他是周尧官奸生子的绯闻传得人尽皆知。
“许慕臻,合着趾高气扬这么久就一拉曲儿的?过来,伺候你大爷满意了多赏你几钱!”
“别说,他真适合当伶官儿,看这皮相。”
“瞎,不晓得人家亲娘是美人花吗?博览群——茎——”他故意慢嚼暧昧的几字,惹得众人发谑。
此人是薛敢座下头号天王吴勇,眼歪嘴斜却有一颗赤子之心,全身油水都贴给薛敢,只给自己留一层皱巴巴的皮。他其实有匹夫之勇,往往最先找许慕臻的茬儿。
房中还有一个孙程,试炼对上许慕臻输得彻底,需再熬三年,因而怀恨在心,便与天王金刚之流为伍。七人套绳索一齐扑上,禁锢许慕臻四肢后还有余力,吴勇知道许慕臻伤及肋骨,告好所有人往肋骨打。许慕臻急运内功护体,可气息运至足三阴经因伤出岔,再一阵密集的拳雨,他生生承受住一番凌虐。
其他人道路以目,不敢得罪霸王团伙,也不忍心看,纷纷涌出房门各奔东西。弟子斗殴滋事,讲师是不理的。弱肉强食是饮牛津的风尚,不问善恶,无关对错。
七人轮番上阵,发泄够了,向口角流血的许慕臻狠狠啐几口,乘兴而去。
许慕臻头脑昏沉,四肢百骸如受车磔酷刑,自救地找药瓶,却疼得够不到。高向说过他会在万舞试炼后向采萍做一番蒹葭追溯的告白,所以指望不上他。
没什么,许慕臻想,他可是从第一次试炼的鬼蜮里挣扎而生的幸存者,睡醒便好;或者高向回来,一定不会坐视。
但他唯一的指望此时把怀中木龛藏得死死,最不想见到许慕臻。
星夜寂暗,孤月迷离,弟子房黑黢黢一片,无灯无火。微寒小径引来许慕臻平素相交寡淡的两人,其中一个白日还打赢了他。
谢翩酷爱一柄玉骨扇,开阖扇面的声响如风抚修竹,清格疏朗。人亦如此。
“谢某性贪,自林间与箬伶姑娘一遇,终日虑念何时能与姑娘再见,今夜良辰佳期·······”
“你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谢翩叹了口气,“箬伶姑娘,你能不能别时刻想着令妹,和我待一会儿吧。我考入黄老了,你怎么样?”
“我在越女。”
谢翩支吾半晌,自己找补道:“令妹呢?”
“她在仙倡,”冷冽的音线如扯断暗夜的变徵之弦,“还有事么?”
许慕臻昏醒之间,翻转呻吟,谢翩立刻如惊弓之鸟般慌道:“谁在那里?”
数只乌鸦扑簌老翅掠远。
谢翩高声道:“我奉劝你,你若诋毁箬伶姑娘,我绝不放过!”
柏箬伶如高岭之花般孤峭,“并非见不得人的事,爱说叫他说去。”语罢径自走了。
谢翩追不上一朵注定飘远的流云,心伤地摸了摸额角,回首见房门大开,以扇探路进到内室。阒静灰颓中,只一团瑟缩人形,他半天没认出这是白天给他造成最大困难的对手。
“许······你被洗劫了?”
伤重的他只能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捂着肋骨汗流浃背。
谢翩探知许慕臻的脉搏,急道:“快调息!元气游窜,流失太过!”
谢翩手忙脚乱地抓住玛瑙瓶,味道独特,却也不是调养内伤的药,他慌张抓头,最后扶住许慕臻说:“我得找个大夫,你等我!”
许慕臻浑身抽搐,咬紧牙关,只出气没进气,默许了。
谢翩急匆匆奔出房门,往左两步,又往右两步,不知求助谁,想到许慕臻的性命一力托付于他,唯恐有失,焦灼如焚。
谢翩与许慕臻并不亲厚,因此许慕臻也分不清他是真去请大夫,还是借口遁逃。伤处似凌迟的刀剖切脏腑,错乱的真气冰泮流澌,是夜如此辗转,何其漫长。
半是臆幻,许慕臻朦胧中见到推门而来的窈窕身影,白衣似雪,鲛绡薄纱,铺洒泠泠婵娟光辉。绝美的女子,面带心疼与温柔,素手抚平他所有受过的伤、独自吞咽的委屈。
“阿娘······”他在宽厚的怀抱里渐渐安顿。
只是隔日苏醒异常惊悚。
谢翩僵硬地被他抱着,一副任凭做主的献身表情,等许慕臻推开。
许慕臻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这·······”
谢翩摆动玉骨扇解释:“误会!都是误会!你听着,昨天你受伤我给你找大夫对不对?伏羲门的讲师救了你,叫我搬你住进精舍,我背你的路上,你一直叫我阿娘,我我······我却之不恭······你你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说我心属箬伶姑娘,你不要清白我还要得!”
肋骨已矫正包扎,紊乱的内息平稳复初。
许慕臻欲拱手唱喏,谢翩先一步化解他的手势,“跟你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