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狂风大作,配合着骇人的雷电砸地而来,教坊司的楼阁内早已失了先前的祥和繁盛。
尽管如此,顶楼的烛火依然熄了又亮,再熄再亮,犹如京城暗夜里的长明灯,在污浊不堪的山河中遗世独活。
无拂带着阿尧瞬移至顶楼的绿瓦上,偷偷观察着阁中动静。
“谢大人,这份生辰礼本官很是喜欢。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行事已有本官当年之姿,本官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多多美言,助你早日提拔为御史大夫。”
“高丞相谬赞。”谢渝舟看了一眼被关在铁笼中陷入沉睡的黑狐,向他请求,“只是丞相,此狐妖杀伐太重,若留在身边恐对您不利,不如转由下官代为看管,待天师游历归来,再将她转交回您手中。”
“言之有理。”高丞相是个贪生怕死的,他好不容易坐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是惜命万分。狐妖毕竟是狐妖,发起疯来可要人命,万一还没等到天师归来,自己反被狐妖杀了,岂不得不偿失。
“那就劳烦谢大人了。”高丞相对谢渝舟似已是万般信任,“你我皆凡人,驯妖之事还得是仰仗天师。此狐妖暂且放到你府中,你也得多加小心,切莫将这施了咒的铁笼打开。”
他想了想,又装模作样地添了一句:“待天师归来,这延年益寿的狐灵我自然也会分你一杯羹。”
一道惊雷劈天而下,吓得高丞相手中的酒杯撒出半杯佳酿。待他回过神来,索性将杯中剩下的酒泼到身旁一人脸上:
“什么时候你也能像渝舟一样令人省心!”被泼酒之人只是闭着双眼微皱眉头,只字不敢反抗地任由高丞相继续教训,“我早让你将应家人处理得干干净净,为何教坊司里还有应家遗孤!”
“我们竟能任由仇人之女隐姓埋名在眼皮子底下筹谋复仇,要不是渝舟发现及时,你我的脑袋全都保不住!”
约摸花甲之年的高丞相踱步走到砖瓦视角的盲区,伸手不知触碰着何处,脸上竟是一片春色:“万万没想到应焘的小女儿长成此等姿色,若就这样死了倒是可惜。”
“就是眼下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失人兴致,要不——将她做成人彘,以美酒泡之,可供人长久欣赏。”
阿尧手中的灵杵快要按捺不住,可苏行怜还在里面,这是她曾经亲临的往事,若非她有难,阿尧断不敢再轻易插手他人因果更改幻境秩序。
“莫非是谢渝舟出卖了那应家的小女儿,还诱骗苏行怜前来此地?”阿尧一想到阁中那无辜女子便愤恨不已,小声怒斥,“他怎竟是这种人?”
“没那么简单。”无拂半蹲在旁,仍观察着阁中局势,“苏行怜救人无数,若谢渝舟与朝廷腌臜之人沆瀣一气,她必不可能为他爱得死去活来。”
“你方才有追上那黑衣人吗?他是不是尹玉?”
“嗯。”无拂回想起刚刚在黑暗中的见闻,那时他追着尹玉来到了教坊司的后门,眼看着他将一具容貌尽毁的女尸藏匿在稻草堆中伺机而动,他便知今夜的教坊司里逃不过血光之灾。
“渝舟。”高丞相又在喊他,“我器重你,这第一刀,要不就由你来吧。”
谢渝舟愣怔了片刻,直到高丞相的下属将一枚精致的匕首呈于他眼前时,他的双手才忍不住颤抖起来:
“丞相,下官只是一介文官,只擅长舞文弄墨,从未接触过这些刀枪器具,怕是一刀下去砍不断手脚,反倒惹得鲜血溅满屋子。这可是您的生辰宴,在下愚昧认为,今日还是莫要杀生为好。”
“诶,这怎么叫杀生呢。”高丞相又走了回来,亲手拿起那匕首牢牢按至谢渝舟手中,“这是你为本官准备的礼物,自然该由你亲手将礼物拆开。”
“狗官……”奄奄一息的女声传来,“怎么……有本事抓人……没本事杀人吗?……”
谢渝舟死死握着手中匕首,看向前方女子时,眼中已被悲痛淹没。
他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而那女子还在阿尧看不到的地方不停激他:“快点,杀我啊!……哈哈哈……你们这些吸食百姓鲜血的恶魔,死了后一定会被判下云罗的!……
不然,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日日在你们梦中折磨你们……让你们生不如死……”
谢渝舟闭上双眼,朝着她的心脏狠狠刺去。
“诶!谢大人,你杀她做什么!”高丞相在背后惊呼,“她死了,我还怎么将她做成人彘!”
“死了也能做……”谢渝舟双手垂落,匕首应声落地。
在阿尧和无拂看不到的地方,应笑儿双目流泪,艰难打开满腔是血的嘴,堪堪用嘴型诉予谢渝舟:“谢谢……一定……报……仇……”
说完,浑身是伤的应笑儿垂头而去,在架子上失了声息。
“算了算了,断手断脚确实不太美观。”高丞相走上前拍了拍谢渝舟的肩膀,“如今案宗已改,应家遗孤已除,也算了却我心头一件大事。谢大人功不可没,那我就先,提前恭喜御史大夫谢大人了。”
下人们匆匆进屋带走满身是血的女子尸体,谢渝舟也作揖告退:“高丞相,下官方才杀了人,惊魂未定,晚宴怕是无福消受,欲带狐妖先行回府静养,还望丞相海涵。”
“既如此,本官就不做挽留了。”高丞相背手而立,脸上阴晴难辨,“不过谢大人,本官可要提醒你,心中仁慈可做不成大事。若你还想往上爬,先记住今天手中鲜血的滋味吧。”
谢渝舟带着仍未醒来的苏行怜离开了,阁中的玩乐却未停止。
朱红色的地毯上,女子流下的大滩鲜血已逐渐渗透下地,将原本明黄色的牡丹花染成了褐色。方才的明艳早已化为了枯萎,可后来的女子们又带着新的春色涌入阁中,似这里不曾有过片刻的萧瑟。
既苏行怜已安全,那就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阿尧踏破砖瓦入内,转着双杵并作长杖,英姿飒爽地执杖立于人前,对着室内的风尘女子们道:“给你们半盏茶的时间,速速离开。”
“这又是何方妖孽?!”高丞相带着众官后退了半步,急喊在门外驻守的官兵入内,“离开?谁都别想离开!若今日我死,所有人都得给我陪葬!”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方降妖镜,对着阿尧摄光而来。
可阿尧不是妖,此镜对她毫无作用,她提起长杖一掌拍出,灵杖径直捣碎了那面降妖镜,穿透了镜框一杖敲打在高丞相胸口,使得他受力远飞撞至墙根,痛得他嗷嗷乱叫。
“死到临头还要晚节不保。”阿尧收回长杖,仍是傲然站立,看着女子们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带刀侍卫们进退两难,还有那几个狗官跑到高丞相边急着查看伤势,笑问,“还有什么稀奇宝贝,再掏出来给我瞧瞧呀。”
无拂坐在屋顶的砖瓦边,看着阿尧装腔作势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对,他怎么笑了。
无拂很快又收回了自己的笑容。
阿尧举起长杖,指向门边的一排侍卫:“你们来和我打打?”
他们犹豫了片刻,刚要提刀砍来,阿尧灵犀一动,那些人的手便犹如鸡爪状纷纷抽搐不已,刀剑自然不受控地滑落在地。
这下,那些方才还在抱头痛哭的艺伎们连滚带爬地越过乱作一团的侍卫朝外逃去。
“啊~不堪一击。”阿尧响指关上房门,又转向那窝缩在墙边的高官,“不是喜欢欺侮女子吗,她们多无趣呀,我陪你们玩。”
她瞬移至众人面前,揪着其中一人的衣领便问:“你杀过人吗?”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摇头。
阿尧又转向另一人:“你呢,你杀过人吗?”
此人眼神闪烁,嗯啊不语。
阿尧摊手,躺在地上还鲜血包裹的匕首自己飞到了她的手心。她将匕首放入先前那人手中,讥诮说:“高大人不是说走到这里的人手中必须沾满鲜血吗?你怎么可以没杀过人?来,今天我帮你,你把他杀了,高大人必对你重重有赏。是吧,丞相大人?”
高丞相年事已高,方才那一下已要了他半条老命。此刻的他还捂着胸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拿刀之人已经抬手扎了身边的官员好几刀。
不深不浅,要不了命,就是挺疼的。没想到为了活命,他们竟能随时挥刀砍向同伴,当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过阿尧确实没想杀他们,毕竟往事不可追,无论如何,既定事实已经无法更改,她这一出,也不过是为了泄泄己愤,顺带涨涨自己的士气。
“你们做这一切,真以为不会遭报应吗?”阿尧最后挥一拳蒙到高丞相眼窝上,终于依依不舍地收手。
怒吼的狂风不停在雷暴声中拍打着窗扉,她亭亭立于屋中,真如神仙降世般全身漾着圣洁的光辉:“听到了吗?这都是死在你们手中的百姓的哭声。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终有一日,你们会为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付出相应的代价。”
“走了。”阿尧回到瓦上,不管屋里那些还在苦苦叫痛的狗官和抽搐的侍卫,催促无拂同她继续去追苏行怜。
“等会。”无拂站起身来,又重新高过阿尧一个头。
他抬手擦过阿尧的耳畔,掠过她的发丝,将一枚玉簪插入她的发髻中:“这是先前你掉在琵琶山的玉簪,你病倒时我便替你保管了几日,忘了还给你了。”
“谢……谢谢……”阿尧摸了摸簪子,莫名不好意思起来,与先前的飒爽之姿判若两人。
无拂的嘴角还是没能按住,他背过身去,轻声言:“笨鸟,学得还挺像。”
“什么?”阿尧真没听清。
无拂挥去黑云,撤走电闪雷鸣,平息怒风 ,接着拉过阿尧的手,回眸与她浅笑:“没什么,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