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瑾坐在简珩对面,把剩下的、小料全部混在一起的冰粉吃掉了。她明显心情很好,跟简珩道过别后,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不见了身影。
简珩把最后一个馄饨送进嘴里,起身回教室。去往笃志楼的路上,会路过音乐室,平常没课的时候简珩习惯一个人走走,经常听见有宛转悠扬的旋律从那里飘来。
而此刻,一缕琴声轻轻传入她的耳朵。
那是小提琴的声音,像沾着露水的藤蔓,从五楼窗口蜿蜒而下。弓与弦摩擦的细微震颤里,甚至能听见松香簌簌落在地板上的轻响。
简珩其实不怎么懂音乐,只知道这首曲子好像听过,叫…《富士山下》。
她莫名想到了上官瑾的微信头像,不是山,是海。
她停下了脚步,驻足静静望着那扇半掩着的窗户。到底是怎样的音乐,为什么倍感悲伤?
一曲终了,简珩的眼尾泛红,不知为何她觉得拉琴的人此时是难过的。
这样想着,她动身,想上楼去看看那个难过的人。
一节一节台阶仿佛无限长,简珩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尤其明显。午休时间学生活动中心本来就没什么人,穿堂风扬起她的发丝。
美术室、书法室、建模室,终于在倒数第三间看见了“音乐室”三个大字。
简珩推开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学校的钢琴好好地摆在那里,合唱台上的台阶上还放着不知名的谱子。
一阵风恰好吹过,那几张谱子被吹散在空中,绕过简珩落到地上,她蹲下捡起了谱子。
上面大字标题写着《富士山下》。
……
艺术节在操场举办,上午在走廊就能看见在搭建的舞台。一中每年的艺术节都花费不少功夫,光设备都是最好的,听说是正式演出用过的,一套不是小数目。
人群熙熙攘攘,简珩从二楼西侧的楼梯下来,朝着操场走去。
大家都按照班级站好队,一班在最边上,没有看见上官瑾。
简珩个子高挺,自然站到最后一排,旁边就是朝她挥手的侯昊洋,他抱胸凑过来:“同桌,今天节目可是有上官瑾哦~”
简珩目不斜视,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漫不经心道:“她跟我说,记得来看。”
侯昊洋瞳孔骤然收缩,声音提高了一个度:“什么!你们居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简珩脸颊发烫,转过身否认:“我们只是朋友。”
侯昊洋笑着挪回原位,打趣道:“我也没说你们不是啊?”
简珩眉峰一挑,斜睨了他一眼,唇角扯出半分讥诮的弧度:“闭嘴。”
侯昊洋一脸受伤的样子,捂着心口在旁边扭了半天。简珩懒得理他,不动声色地往左移了一步。
主持人在聚光灯下宣布艺术节开幕,志愿者给每个人都发了应援棒,五颜六色的,照着舞台镭射的灯光。
简珩看向侯昊洋,问道:“你有没有节目单?”
侯昊洋故作思考,道:“嗯…我还真有。”说着向她手机发送了一张图片。
裤子口袋震动一声,简珩掏出了手机,打开锁屏。
微信侯昊洋那一栏有红点,点开是这次的节目单。刚看了两眼,就被侯昊洋提醒教导主任来了,收敛点。
简珩大概扫了一眼,就记得前几个节目,大多是独唱近期流行歌曲。
第一个节目是《青花瓷》,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了,谁都会哼上一句。唱这首歌的男生异常投入,紧握话筒的双手举到胸前,双眼忘我地紧闭着,唱到忘情处还招呼大家和他一起唱。显然把他放在第一个是有原因的,场子瞬间热起来,台下呼啸着、尖叫着。
再下来几乎都是简珩没听过的歌了。她平常民谣听得多,流行歌不怎么关注,偶尔听歌软件会随机给她推几首,听着顺耳就留下了。
提不起兴趣,现在大家都嬉闹着,无人注意,她索性后退坐在草坪上。
天边已经缀上星星点点的红霞,暮色渐晚,追光灯跟随歌曲的律动摇摆着,简珩打开摄像头,取景框对着舞台。
咔嚓。
一张照片收进相册。
简珩还没来得及点开,因为台上站着的人夺去了她所有的目光。
上官瑾穿着那条初见时墨蓝色的吊带裙,像一枝被洗净的墨兰。脖子上系着同色系的蓝丝带垂在肩胛上,被灯光一照泛着淡淡的光,细得仿佛一扯就断了。
她站在聚光灯下,低头调弓的动作极轻,霎时,音乐响起——
第一声琴音落下时,却轻得像叹息。她拉得很慢、很稳,像冬日的雪慢慢落在山坡上,像有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沉重的窗。
简珩的指尖攥紧了衣角。她听出来了,那是《富士山下》。
那是一种藏着告别的旋律,连离开都压着声音。上官瑾的琴音绕着空气打转,而不靠近任何人,像是说“我已经习惯一个人”。
直到副歌部分,一直隐忍着的旋律忽然“啪”地一声从她指尖崩开了。
简珩几乎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她看见上官瑾的肩膀轻微一颤,琴弓狠狠向下一划,一声高音被撕裂般地拉出,仿佛是心底某种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失控冲破。
那一秒,钢丝一样的曲调直直撞入所有人的耳膜,台下窸窸窣窣地响起了几声吸气声。
然后节奏瞬时加快,如水逆流而上,琴声一波紧过一波,她看见上官瑾低着头,微微垂眸,拉弓时的眼神冷静到近乎无情。
可情绪全藏在琴声里。
台下的灯光映着她的脊背,她整个人包裹了一层不可一世的光。
简珩盯着那道身影,忽然觉得好烫。
那光不是温暖的,是灼人的。她在电视上看过科普节目,人在极寒中死去之前,会感到炙热。越靠近,越会被这冷漠的火焰灼伤。
随着最后一个音被拉出,上官瑾站在那束光里,收弓那一刻如刀锋般锐利。所有人都屏息,掌声来的迟疑又安静。
她此刻低着头谢幕,脖子上的蓝色丝带被风轻轻卷起,自由、又透露出一股倔强。
简珩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那只握着弓的右手,指骨泛红,骨缝间的青筋微微突起。掌心贴着琴弓的地方已经有些微微发抖了。
可她优雅利落的动作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简珩的喉咙发紧,她忽然意识到从未见过这样的上官瑾。
她的冷静,她的友善,她的“谢谢你”。全都是她编排出来的世界,替她挡风雨的外壳。
可这首《富士山下》,她拉得太用力了。
用力到藏不住了。
简珩没能挪开眼,也没能鼓起勇气靠前。
她只是静静站在光的边缘,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也好。
节目结束后,上官瑾消失在人群后面。
简珩没有追,只是在台下站了很久。
手里应援棒的颜色慢慢暗下去,掌心的温度却迟迟不肯散去。
直到人群稀少,她才慢慢走过去,绕到后台。那里很安静,只听见风吹塑料布的声音。
上官瑾背对着她坐在高脚凳上,一动也不动。
裙摆垂在脚边,蓝丝带被她取下,搭在琴盒旁,像一尾濒死的鱼,静静地,不再挣扎。
简珩站在门口,开口前喉咙哽了一下:“…你拉得很好。”
上官瑾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简珩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见上官瑾开口:“我小时候怕黑。”
“后来就不怕了。”
“不是因为灯足够亮。”
“是我习惯了。”
简珩心里一震,停下脚步。
她忽然明白了一点点,在琴声里藏着的东西。
她走过去,把那条蓝丝带捧在手心,动作轻得怕把它弄碎了。
“那你现在,怕不怕光?”
上官瑾没回答。
但她抬起头,看了简珩一眼。
那眼神不像在看她,像只是在确认——她是不是还站在原地。
是不是,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