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沿教学楼下的回廊而行,光线从背后倾斜,落在地砖上斑驳如老旧的羊皮卷轴。
花坛边有一排长椅,铸铁扶手被岁月剥蚀出铜绿与锈痕,木板泛着干燥的光泽。
弗拉格斯在其中一处坐下,手背轻轻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目光投向沈潮祢。
“请坐。”她像一位绅士,笑得柔和。
沈潮祢顿了顿,还是依从地坐下了。
通过弗拉格斯的解释,沈潮祢得到了两个问题的答案。
第一个,关于银发少年——她名为艾萨克,是异常调查局档案部成员。
她以跳级的方式进入卡勒姆大学,目前为二年级,极少露面,平日行踪不定,只在周五下午的社团时间出现在文学部。
她一直生活在雾都。
“艾萨克之前绝对没见过你。”弗拉格斯很肯定。
第二个问题,撞她的那位同学。
她名叫徐布里斯,是卡勒姆神秘学院内部三大势力之一,“民间组织派”的激进成员。
这三个派别分别是:
异常调查局派,归属于官方;
民间组织派,强调独立与自由;
以及一支模糊存在的中立派,浮动不定。
而实际上,民间派与调查局派并非水火不容,只是在理念上常年张力不断。
徐布里斯则是那种极端反对者,并且她的敌意并非凭空而生。
“其实说来话长,”弗拉格斯像是在打开一段遗留的档案,语调略显低沉,“她的姐姐曾与我一同争夺进入调查局的名额。”
最终,失败的是对方。
“她后来放弃神秘学,回到家族管理产业——那估计是一个彻底脱离神秘领域的退让。”
弗拉格斯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故事在她们圈中并不陌生。
“她的家族本身就反对加入调查局,”弗拉格斯补了一句,“她姐姐当初入局,可能是背负巨大压力而做出的抗争。”
结果——失败便成了诅咒。
而弗拉格斯便成了这个诅咒的承载者。
“你和我站在一起,估计就成了她的眼中钉吧…”
弗拉格斯苦笑,双眸暗淡一瞬,却未含任何怨念与不满。
她似乎也并不赞同对方的“迁怒”,但却没有因此产生任何负面情绪。
而徐布里斯针对沈潮祢,还有一个关键的因素:沈潮祢并非普通学生。
因为她已经被默认地纳入调查局的未来,被许配给了这方权力的图纸。
“其实…最近很多人对你很感兴趣,”弗拉格斯叹了口气,眼底的歉意却没有淡,反而愈演越烈。
“关于异常调查局的成员,除了必须保密的存在,其他信息都可以公开。”
“是我考虑不周,”她低头,手指摩挲着衣角,声音有些沉,“我没预料到她们会把你也卷进去。”
沈潮祢平静地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问题。”
她的语气干净,不夹杂任何姿态,只是陈述一件事实。
弗拉格斯似乎并未因她的安慰感到释怀。她有些苦恼地笑笑,摇了摇头。
沈潮祢也不再出言安慰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也没有必要。
最重要的是,弗拉格斯估计也不需要。
是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倾斜与派系,有神秘学的地方就有信仰与裂缝,就算是这所表面中立、温和、以知识为准绳的学院,也难以回避权力与怨恨的微型战争。
“而且,”弗拉格斯又开口,蹙眉不缓,“她与你是一个年级。”
沈潮祢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她的校园生活,估计不会平静了。
沈潮祢的预感没有错。
第二日她按照课表上课。
前几节课波澜不惊,无事发生。
徐布里斯未露声色,仿佛昨日的撞肩不过一场偶然。
沈潮祢却清楚,这不是对抗终止的迹象,只是对方还未找到好机会。
直到下午,战斗技巧课。
教室空间宽敞,天顶高耸,四壁是斑驳的石砖与嵌入其间的软块,地面是铺设多层的灰白软石。
她一进来,就注意到徐布里斯站在一侧,双手抱臂倚墙,绿眼斜睨,嘴角挑起。
两人对视。
对方似乎忘记了昨日自己的破功举动,依旧挑衅地看着她。
沈潮祢先行移开了视线。
“今日练习为近身肉搏战,”老师站在中央,年纪不大,声音却极具威压,“不允许使用道途,要求运用纯粹的技巧与力量。”
“我们将随机两两分组。”
话音未落,教室内已经响起金属护具与步伐的细碎声响,同学们陆续散开寻找对手。
“沈潮祢,你可以吗?”老师望向她,眼神带着体贴与迟疑,“你第一次来这节课,可以先观摩其她同学……”
沈潮祢摇了摇头,动作沉静得几乎无声。
“我没问题。”
她清楚自己缺课太多,也确实想知道,在纯肉身搏斗中自己会有怎样的表现。
老师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你可以先挑选一些肉搏较弱的对手,比如……”
“老师——”徐布里斯忽然出声,语调中带着伪装的无辜。
“您这算不算偏袒?她虽然是新生,但既然来了,就不该被特殊对待。”
“你想说什么?”
“我想和她打一场。”
她的声音清晰而坦然,却像裹着一层精心调配的火药。
教室气氛微变,几个原本交谈的同学也不自觉地望向她们。
老师沉吟半秒,终究将选择权交给沈潮祢:“沈潮祢同学,你接受吗?”
沈潮祢望向徐布里斯。
她的黑发往后梳着,鬓角是刻意削出的凌厉的弧度。
绿眼像猫科般浮着光芒,带着挑衅、审判与压抑着的胜利欲。
她又笑了,露出一点牙,“沈潮祢,是吧?你不会拒绝吧。”
沈潮祢点头,没有回应对方故作的嘲讽姿态。
“我接受。”
她们站在场地中央。
空气仿佛因即将到来的碰撞而凝结,远处墙上的透明软块倒映出两人逐渐逼近的剪影。
一声短促的哨响,练习开始。
徐布里斯先动。
她像箭一般刺出,身形极快,出拳如骤雨般砸向沈潮祢。
沈潮祢几乎本能地侧身,避过正面,反手抬腿横扫。
一击未果,徐布里斯挑了下眉,绿眸一闪。
她似乎没想到沈潮祢反应竟然不慢,一丝兴奋浮现在她眼里。
“还行。”
她的拳风再次袭来,这次带着肘部的重压,一招连环击。
沈潮祢被逼得后退,步伐渐乱。
她的□□训练不足,体力下滑得极快,汗珠已从额角滑落,沿着颈脊蜿蜒。
又一记直拳破空。
她未能躲开——
被重重击中胸口,气息在一瞬被掐断,身体踉跄,退了两步。
看来她昨天撞她没使出全部力气。
徐布里斯此刻挑挑眉,却没出声嘲讽,只是眼里的轻视愈发浓郁。
沈潮祢不言。
她沉默地站定,手指抹过唇角。
沈潮祢开始集中注意力。
她试着屏蔽疼痛、压下缺氧感,像将自己丢进一口深井。
周围的声音慢慢模糊,世界像被折叠,时间变得迟缓而幽冷。
缓慢地、缓慢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不是普通的跳动,而是一种低频的鼓声,在她的骨头里作响。
她感受到自己的躯体——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又细腻地感受到,它不仅是一个载体,不仅是她的意志的延伸,而是一个仿佛独立存在、沉默存活的异物。
血在皮肤之下流动,带着微热的黏滞感;
肌肉在撕裂与恢复之间绷紧,如无数层绷带包裹着她;
骨骼在重击后震颤,犹如囚笼内墙被叩响的金属,回响不止。
她的身体是活着的,呼吸着的,运动着的。
这一刻,她甚至错觉这具身体并非由她控制,而是正在容纳她、忍耐她。
汗水滴落,打在地面。
对面,那只黑靴正卷起下一记扫腿。
她看见它在动——却又像静止。
她动了。
不再犹豫,不再后撤。
右臂抬起,角度怪异却精准,像是梦中演练千次的瞬间,生生扼住对方的脚踝。
下一秒,她翻腕、收臂,腰部发力如蛇般扭转,配合双膝的旋转——
“砰!”
徐布里斯整个人被抛出,砸向地面,身体翻滚了一圈才停下,灰尘溅起。
四周静止。
沈潮祢站在原地,轻轻喘息,眼神冷静,汗沿着发丝滴落。
她的瞳仁静如止水,反倒显出一种诡异的稳。黑色愈发浓郁,像是深海的沉郁。
徐布里斯躺在地上,面上惊愕尚未散去,愤怒与傲慢一并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凝视。
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了眼前这个人。
而沈潮祢缓慢地、几乎迟疑地、眨了下眼睛。
身体终于开始叫嚣。
迟来的疲惫悄无声息地将她的意识一寸寸抽空。
肌肉深处潜伏着战斗时被强行抑制的疼痛,如同失序的乐队忽然开始演奏,每一根神经都在嘶哑地拉响。
胸腔灼热而空虚,呼吸仿佛要从体内挣脱。
耳中似乎传来某种潮汐声,断断续续。
沈潮祢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黑暗毫无预兆地扑来,像一张突然从天而落的剧场天幕,冷、沉、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