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衣如旗,掀起一道黑色的涟漪,在她疾步中像一尾猎犬般紧紧追随。她的步伐很快,几近奔跑。
低头疾行,她眉宇间藏着一丝焦灼,穿越混沌的雾街,直奔前方那座隐匿的侦探事务所。
那是一栋色调晦暗的建筑,门廊低矮。风铃悬挂于门框,推门之时发出清脆叮当。
下一秒,她迈入其中。
——空间断裂。
眼前泛起一圈透明波纹,如同水面被投下一滴墨。她站稳,睁眼再看时,事务所已然彻底蜕变。
地面不再是实木地板,而是金属铺就的环形平台。
庞大机械盘踞中央,宛如巨兽的心脏,蒸汽声“嘶嘶”吐息。
四周矗立着几栋古怪建筑,彼此间角度怪异。
她没有停步,径直走向前方那座泛着黑黄色泽、如甲壳虫背部的矮楼。
那是她要去的地方。她不回头,不迟疑,仿佛熟稔这片异常空间中每一处律动。
上楼。
门口标识着手写的字迹——“异常调查局 局长室”。
她抬手推门。
房内光线昏黄,一缕缕薄雾游弋于天花板之下。
老板椅上斜倚着一名中年女人,姿态慵懒,长烟管中升起的烟雾在空中盘旋三周才悄然散去。
她微挑眉,看见来人,没有惊讶,只是眨了眨眼。
风衣女子甩出几张折皱未展的报纸,“克拉丽丝要出席社交活动。”
“我知道。”局长懒洋洋地答道,“看来我们派出临时调查组的决定还算未卜先知。”
“……她们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风衣女子捏紧手指,声音低哑,“镜信徒打破了旧平衡,而她们却突然变得嚣张。”
“这未尝不是好事,”局长耸耸肩,唇角噙着笑意,“混乱本身就是最好的窥探窗口。”
“你真的觉得狄凯奥斯她们能查出混乱的真相?连伯爵一支的异动也一并搞清?”
“谁知道呢。”
女人缓缓转过身,椅子吱呀作响,她的目光投向窗外。
那里是一片不真实的晴空。长空如镜,清澈明朗得不像话,像是绘在纸上的仿制天。没有风,也没有云。
可她知道真正的天空正沉入深夜。它在孕育新生的混乱。
**
现实世界,深夜之下。
沈潮祢与弗拉格斯她们缓缓走出森林。
月色悬挂,地面仍沾着血迹。
两人身上都带着伤,步履蹒跚,神情警觉。
小镇的旅店静卧在夜雾中。
“你们怎么弄成这样?”老板吓了一跳,“该不会是进森林了吧?”
那是个壮实的女人,嗓音粗哑却不显恶意。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那片林子不能进!”她语调抖动,“上回有个小姑娘,说去找宝藏,结果连尸骨都没回来。”
“我们只是误入,”弗拉格斯笑着解释,绿眼里却藏着幽深,“幸亏有这位小姐,不然可真危险了。”
她们的伪装虽然尽力,但残破的衣物与面部伤痕依旧难掩。
老板狐疑地看了沈潮祢一眼,“这位……新来的?”
“刚到镇上。”沈潮祢礼貌回应。
老板虽然皱眉,却没再多问,只是转身取钥匙,“我给你开间空房吧,晚上别出门,林子不干净。”
当然,三人并未各自休息。她们聚在弗拉格斯房中,气氛凝重。
眼镜女子对着沈潮祢鞠了一躬,目光郑重,“我是狄凯奥斯,刚刚谢谢你。”
沈潮祢报上名字。
“我就不介绍自己了,”弗拉格斯懒懒道,斜倚窗边,“倒是你——打算继续跟我们一起?”
她们知道森林的危险,也知古堡是焰信徒巢穴。
经此一役,已经确认没有如沈潮祢般熟悉森林的人,她们的任务几近不可能。
沈潮祢神色平静,像是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条款,“只要能干扰焰信徒的计划,我都愿意参与。”
“你很恨她们?”弗拉格斯挑眉。
狄凯奥斯眼中则流露复杂的光,既像安慰,又像试探。
沈潮祢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原本是古堡的佣人。焰信徒察觉我的特殊能力,试图吸纳我。可在她们的祭仪中……我亲人被活祭了。”
她语调淡然,却不是没有感情,而是那种太过陈旧的痛,已经冻结在时间下。
她的目光滑向窗外的月亮,右手不自觉紧握又放松。
记忆与伪装混合交错,那双从火焰深处凝望她的眼睛,与烈火、光线中熔化的镜面再次浮现脑海。
许久无声。
“无论是真是假,”弗拉格斯说,“你愿意帮我们就行。”
“我们受一位母亲所托,她女儿进入古堡后失踪。她先前留下一封信,说自己在那里工作。”
“然后她就再没出现。而我,在烛光中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右手轻扬,蜡烛从掌中升起。
“我是烛,她是剑。”
狄凯奥斯也亮出右手,刀锋自骨骼中生长。
“如果你愿意继续合作,”弗拉格斯忽然笑了,唇角牵出弧度,“就把这个蜡烛……嵌入你的身体。”
空气瞬间凝滞。
“别怕,它不会伤你。”狄凯奥斯温声补充,“它能引导你,也能提醒我们你是否背叛。”
烛,启蒙、智慧、指引,审判、净化。
弗拉格斯的脸上依旧是那轻慢的笑意。狄凯奥斯依旧一派真诚神情。
沈潮祢伸出了手。
蜡烛在她指尖升腾,随后凝聚成印记,缓缓渗入右臂,化作一圈温热的烙印。
没有灼烧,只有安静的炽烈。
**
这是一个旧秩序逐渐裂解的年代。
古老的贵族依靠腐朽的血脉躯壳苟延残喘,试图维持那早已风化的“尊贵”;
而商业的巨轮轰然驶来,载着汽笛、钢铁、黄金与野心,向旧世界冷笑着宣战。
火车呜咽般穿越雾都,街道上油灯的黄光混合着黑烟。
这座城市是巨大的生物,它的呼吸藏在汽笛之后,它的脉搏跳动在煤渣与金币之间。
在这样的背景下,贵族不再独大。
而在这转型图景中,有一个名字依然如诡影横亘于各方势力的梦魇之间——克拉丽丝伯爵。
老国王亲封,至今仍由王室的特殊议会保留她家族的原始权力。
她从不社交,不出席议会,也不签署任何协定。
她的宅邸远离都市,立于火山与迷雾森林之外,无论是森林、火山,还是周边的小镇、商道,都属于她的领地。
可今日,她竟破例前来赴宴。
马车咯吱作响地驶入雾都。
沈潮祢闭着眼,指尖轻轻叩着膝头。
先前她和管家一行专门回了小镇附近的伯爵宅邸——对外的那一个。然后又是洗漱又是穿衣。
接着一行人上马车,偷偷用火焰的能量加速速度。
要不然还真赶不上宴会。她们的所在地离首都太远了。
现在,马车恢复了普通的速度,在雾都穿梭。
车窗之外,高塔与矮房密密丛生,巨大的老式时钟悬挂尖楼。
这里,有人用黄金修补穷人的骨骼,有人用教条缝合被撕裂的脸皮。但这一切都暂时不是沈潮祢的关注点。
宴会设在温瑟华女士的私人宅邸,几乎居于雾都的脊柱正中。
那座宅邸像是从金箔上剪下来的幻象:浮雕盘绕于穹顶,壁炉里烧着玫瑰木与黑曜石,空气中有一丝血与香水的味道——温热,混乱,却又令人沉醉。
玄关处,一枚高脚杯递来。
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像是某种眼珠正在温柔注视。
“温瑟华女士,恭喜。”
那人笑着,手腕上系着一枚闪光的骨片,是新贵圈子近来流行的“荣誉标志”。
“哈哈哈,谢谢。”
温瑟华抬眸,笑容挂在唇角,但眼底无波。她面容幽微、聪慧,又令人不安。
她是新兴资本的旗手,从旧书堆中爬出来的怪物。她读过文学、政治、形而上学,却最终靠汽车和橡胶砸碎了老牌贵族的大门。
然而,这场群魔乱舞的盛会中,真正的主角还未到来。
马车缓缓停下。
一道灰影走下台阶,雾气如触须般缠绕在她的脚踝上。仆人抬起灯笼的那一刻,她的名字被高喊出来——
“克拉丽丝伯爵!”
仿佛是仪式的一部分,空气凝固一瞬。
沈潮祢抬脚踏入灯火,裤脚轻响,黑披风如乌鸦的翅膀曳地。她并未佩戴贵族象征的家徽,却无人质疑她的身份。
她本身就是象征。
她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锐利又冷漠。
无言穿过众人,宾客们自动让出道路,没有人敢与她四目相对。
她不需要寒暄——她的姓氏本身就让言语在空气中打结。
也多亏了这一点,要不然沈潮祢还得亲自记下那一长串人名和她们对应的相貌。现在这一切都交给她身后的管家。
温瑟华主动迎了上去,嘴角的笑温柔又绷紧。
“克拉丽丝伯爵,久闻大名。您愿意降临寒舍,是我的至高荣幸。”
她低头行礼,发丝垂落,在金色灯光下宛如一条垂死的短蛇。
沈潮祢停下,眉眼轻抬,语气淡淡:
“谁不知道你的产业,如雷贯耳。”
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她缓慢地拉动嘴角,笑意并不温和,也不傲慢。
四目相接的瞬间,两个聪明人都意会到了对方的意思。
温瑟华怔了一瞬,随即放声而笑,“您说得对。可我更擅长在宴席上寻找盟友。”
她眼波一转,目光带着熟稔的诱惑,“宴席后,您愿意留下吗?”
沈潮祢缓缓侧首。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