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顾韶清睁开双眼。

他是独自坐在屏风后，背着休养的季微施法的。

可惜方才没有问出幕后主使是谁，也没有问到李煜东身在何方。

不过，顾韶清大约能猜到一点。

李煜东生来近水，说是修道者中天生的亲水灵体也不为过。若要闭关修养，蓬莱自然是一个合适的地方，但蓬莱人多眼杂，顾韶清猜测他大约不会留在那里。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地方。

缘溪秘境。

李煜东的来历，早先结伴同行时也与顾韶清说过一二。他的母亲是数百年前有名的修仙者，善名缘溪仙子，却死于魔族手下。母子二人一脉相承的亲水灵体，导致缘溪仙子入葬之所成为浓郁的水生秘境，曾一度遭人觊觎。

李煜东强大起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缘溪秘境封印起来，不许外人窥探。

若李煜东需要一处不被人打扰的闭关秘所，世界上不会有比缘溪秘境更让他安心的地方。

但麻烦的地方在于，江河轮转、时移世易，缘溪秘境所在，几百年前顾韶清记得清清楚楚，几百年后却未必能找到。他也不是天生的亲水灵体，难以顺着水灵力的流向寻找。

即便是卜卦，没有李煜东近身的物品，千里之外也卜不到详细的地点，何况李煜东的隐蔽手段也不是那么轻易能够堪破的。

为今之计，只能先去一趟蓬莱，若李煜东留在蓬莱最好；若果真不在，便看看能否拿到李煜东的贴身物品，再先顺着印象中大致的方向行走，待到附近，也许就能察觉到端倪。

要不然……死马当活马医，先问问纪无名。

他绕出屏风，喊道：“季微哥，你感觉怎么样？”

季微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虚弱地说：“我还好……”

话还没落地，他干呕一声，哆嗦着翻出薄荷叶压在舌根。

这也难怪，与漕运帮斗争总有颠簸，那几炮轰下去，险些没把季微五脏六腑给轰出来。

顾韶清面露不忍，说道：“好像外头声音静下来了，季微哥，我去看看方大夫在不在。”

“你别……小风！”季微苦于口腔中不断反出的酸味，没能拦下他，眼睁睁看着顾韶清飞快地溜出去，只能又一次瘫倒在床，像条搁浅的鱼。

外头在收拾残局，方大夫的身影不断穿梭于岸边和甲板上，料想短时间内也没空去看季微。

人来人往之中，顾韶清也插不上手帮忙，确认一切向好，他便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施法传讯于纪无名。

略等了几息，纪无名平和的嗓音响起：“怎么了？”

顾韶清松开紧拧的眉，低声说：“今日我确定漕运帮与蓬莱有关了。李煜东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所以，我想问问你，古往今来，是否有人……能阻止引渡金光？”

他确信李煜东不是这样的人，当然不仅仅出于对方的人品。

首先第一点，李煜东命数未尽，还有年头好活，真有称王之心，怎么会让自己面临现在这样濒死的境地？

再一点就是……李煜东若真有称王的野心，纪无名不会让自己去救他。

可若不是他，谁能在蓬莱仙主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那引渡金光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有人能左右它的来去吗？

纪无名听到这番问话，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沉默让顾韶清隐约有些不安，抿唇道：“你知道什么？”

另一头的纪无名面色凝重，指尖掐算着六爻。

——他连着算了两个问题，答案却相悖。

同一时间，同一件事，六爻只能算一次。凶就是凶，吉就是吉，算完落定。

但引渡金光涉及太过严重，纪无名不敢直接算，故而旁敲侧击，问了两个相关的问题：第一个，李煜东渡劫失败是何人所害；第二个，天道要如何救李煜东。

而二者的答案，竟然都落在“留连”。

“留连”者，主不明、延迟、纠缠、拖延。

落在第一个问题，便是天道也不知何人戕害了李煜东。

落在第二个问题……便是天道不知该如何救李煜东，甚至救人之事迟滞难成。

但明明……李煜东的命数未尽，天道救他的法子，就是那一纸“九转长春丹”。

若如此，答案分明，怎会落定在“留连”？以他的本事，根本没有算错的可能。

……除非有人瞒过了天机，一并遮掩了卜算之法。但若真是如此……岂非代表，有人正在窃取天职！

有人正在窃走天道引导渡劫的法则之力！

对于这个结论，纪无名不算太意外。可要告诉顾韶清……顾虑重重，一切都不明，纪无名自己都不确定。

何况顾韶清来自天界，纪无名不敢保证对方是否知道些什么，若一下被他猜准，又怕牵动气机、打草惊蛇。

故而他只是放下手，看着天空无声长叹，良久只道：“我不知道。”

“什么？”顾韶清愣了愣。

“我不知道。顾清，别再问，我不确定。”纪无名的嗓音透着几许疲惫，“你在江南，务必尽快见到李煜东，我怕……有人要害他。”

纪无名算卦的能力，顾韶清是见过的。

无论是不想回答，还是不能回答，抑或是真的不清楚、不明了……他的不确定，本身就都代表了一种回应。

“我明白了。”顾韶清无奈地抓抓头发，“还有件事，我刚得知李煜东可能不在蓬莱，以我的修为一定堪不破他的遮掩，你能帮我算算他在哪吗？”

虽然纪无名的修为被封印，李煜东又是此世佼佼者，但是万一呢？万一他能算出来，总好过自己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纪无名却苦笑道：“我的情况并不比你好多少。与天有关，我尚能卜算一二；与人有关，除非有他的贴身之物，否则远在千里之外，他又刻意隐蔽自己所在，我爱莫能助。”

这可好，两个废物凑一堆。

顾韶清瞪直双眼，哀叹道：“虽然早有所料，但你还真是会打击我，我问的两桩事，你不是一件都没答上来吗？罢了罢了，我有数了，总归尽快找到李煜东，行吧？”

纪无名凝重的情绪松懈几分，口吻带了些笑意：“仰仗你了，顾清。”

断开传讯，顾韶清平复好心情，从角落中钻出，复又回到房间中。

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只是增添了一些阻碍而已，还不足以打击他此行的信心。

但一进屋，见到季微生无可恋的样子，他还是隐隐感到胃痛，道：“季微哥，他们好像安定下来了。但是方大夫在忙，我没好意思打搅他。”

“这是应该的，伤者一定不少，你又何必为了我的小事跑出去。”季微虚弱得很，说话全靠一口气吊着，“你也太任性，若他们方才还在混战，你贸贸然跑出去岂不是陷自己于危险之中？说好的等他们消息……”

他可算是缓过来了，现在都能说这么老长一段话。

顾韶清头皮发麻，给他倒了杯茶，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季微哥你还是快点歇息吧，脸色这么差还啰嗦呢！”

先前在谈县还不觉得，如今单独相处，怎么惊觉季微话这么多。

季微接过茶杯，没来得及发火，门口忽而有人敲了两下。他按住恼怒，只见是李盛珠的小厮胡山。

胡山笑眼弯弯道：“呀，这是好了？刚来就看见你们在拌嘴。”

季微尴尬地“哈”了声，“是这小子天天和我顶嘴，倒叫你见笑了。不知道您来这，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我家公子托我带句话，外头现在安全了，叫你们放心。顺便也是让我看看季公子你的情况。”胡山说着，将一个纸包放在床头，“方大夫那头抽不出空，叫我送点药。这里头包着的陈皮、生姜，季公子泡茶喝了能好受些。”

“是是，替我谢过方大夫，也多谢李公子惦念。”季微颇为羞赧，“此战一胜，漕贼那头怕要心生畏惧，李公子想再追可就难了。”

霓江一战消息一旦传出，江南运河上漕众短时间内会躲着李氏的船跑，李盛珠要一网打尽必然不再可能。

无不可惜。

不过，李氏的船两次对战得胜，江上不再有人敢轻易对李氏动手，间接加快了船只行到江南，也算是一桩好事。

“正是呢，我家小……咳，公子也是这么说的。”胡山愤愤不平，“公子也说了，来日方长，若不是运气好，莫说今日，十五日前就要折在赵青手上，她也正好整备整备，想想漕运帮的船到底有什么奇异之处。可恨那漕贼，残害了多少无辜女子。”

季微点头附和，与胡山交谈起来。

顾韶清倒无所谓，就算李盛珠铁了心、真要打压漕运帮，对他的影响也只有一件，就是耽搁时间，或许会导致他三个月内赶不到缘溪秘境。

但他相信李盛珠出行前也有数，漕运帮已成气候，短时间内只能断其羽翼，要斩草除根本就不可能。

更何况漕运帮船只坚硬，远超预料，李盛珠决定暂缓攻打也是明智之举。

“……好了，见到季公子精神这么好，我也放心了。”胡山刚骂完漕运帮，神清气爽，“我回去禀报给公子，你就在此处歇息吧！”

语罢，胡山出了门。

顾韶清暗道不好，急忙道：“那什么，季哥哥，我去找人要热水给你泡茶！”

他腿脚快得像有恶鬼在追，抓起纸包就飞奔出门。

季微连喊几声喊不住，倒弄得自己喉咙生疼，只得气恼道：“这混小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