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从漆黑转变为灰蓝,再过一个时辰,便是黎明。
徐皇后面露疲态,已经没了耐心:
“德顺,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杀要剐随你来,少故弄玄虚!本宫没兴趣陪你继续等下去!”
德顺笑笑,掸了掸袖子:
“人都到齐了,自然不必再等。这个时辰快要早朝了,文武百官也来的齐全,正好参加大朝会。”
韦长明怒斥:“乱臣贼子,你竟然想取圣人而代之!金吾卫还不速速将人拿下。”
金吾卫刀尖所指,侯明一招手,身后的天德军也立马提枪抽刀,两方剑拔弩张。
“德顺,你这个小人,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你助纣为虐,残害无数,勾结外族,快出来受死!”煜王坐在马上,卢龙军人数众多,瞬时将天德军包围起来。
局势反转,谁也没有料到煜王竟然会先对天德军出手。
德顺捋着胡须,眯眼上下打量着马上的年轻人,那张脸褪去了曾经的青涩稚嫩,被风霜洗礼,被沙场磨练,被血肉相溅,与当年的太祖帝相像的厉害。
看着他,德顺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幕。
那时候,他已经十岁了,北地突厥人来犯,他和付儒生暂时躲避的村庄也遭波及,就在生与死边缘徘徊之际,他看见了晨雾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血褐色的马,身穿明光宝甲,手中的箭羽寒光闪烁。
他得救了,只觉得那人气势赫赫,威严摄人,像是天降战神。
等到后来,他才知道救他的人是姜怀仁。是颠覆前朝江山,害死他双亲,让他失去一切的仇人。
火光灼灼,眼前的脸与记忆中的那人慢慢重合,德顺忽然笑了:
“除小人,斩奸佞,你该恨的是我吗?是我这个前朝后人吗?难道逼死珍贵妃的是我吗?难道杀了煜王的是我吗?甚至……姜怀仁的死,也是由我而起的吗?”
他每说一句,在场众人的心便颤上一颤,有些人甚至已经跪到在地,双手捂着耳朵,不敢再继续听下去。
郑律已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两步,无一人相扶。低头一看周围跪倒一片的朝臣,连他之前另眼相看的柳风从也蜷缩在角落,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他忽然感觉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太祖呐……大酆完了…..完了…….”
而董力穿着柳风从的衣裳,跪在一角,双手紧紧抱着头,不露出脸上的一丝皮肤,心里默默祈求,希望自己赢了这些不该听的,还有命能够出去…….
“你胡说八道,满口胡言,嘴巴一张一闭,没有半点儿证据就想污蔑圣人,简直该死!”韦长明又再次跳出来,亦有不少朝臣也跟着附和。
德顺却不理会他们,径直走向大殿上首那把紫檀香木椅,上面用金粉雕着龙纹,若隐若现,因时光久远,已经不明显了。
相比于太极殿那张夺目华贵的龙椅,紫宸殿的这把甚至可以说是寒酸。
徐皇后上前两步挡住,警惕的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要告诉所有人,大酆的帝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配不配坐在这个位置!”德顺从怀中掏出一张雪白的方帕,擦拭着那把椅子。
道童子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湘叶色宫裙的女人,女人素面朝廷,没了往日里妆粉的遮盖,嘴角至眉梢处有一道疤。
沈阴阴愣在原地,怔怔的看着那女人。
翟奕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上前两步想要问问她,却听见沈阴阴低声喃喃吐出两个字:“师父……”
师父?翟奕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飞快的扫过大殿中央的女人。
有眼尖的宫人认出了来人:“珍嬷嬷!”
自安康帝病倒之后,珍嬷嬷也病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她在宫里走动,眼下大殿内的女人虽没了妆容的遮盖,面容有些苍白憔悴,可大致的面貌还是能让人认出来。
听见‘珍嬷嬷’二字,她嘴角勾起不屑的冷笑:
“我不是珍嬷嬷,我是太祖后宫珍贵妃的宫女,名唤清莲!”
说着,她便转过身去,看向殿外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面色平静,双眼却留下一行又一行的泪。
“姜恪禇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见珍贵妃得宠,为了除去潜在的威胁,便联合珍司局的人在首饰钗环上涂抹药粉,致娘娘不孕,甚至小产…….”
她一句句控诉着,目光紧紧抓住着煜王,不像是对众人所阐述,而是只对他一人。
“珍贵妃生下小皇子便将他秘密送走了,我与绿浮皆不得而知。再后来,太祖病逝,娘娘自知秦王登上皇位不会放过她,也为了给小皇子扫清后顾之忧,便随着太祖去了……”
“再后来,绿浮顶替我赴死,我又受教坊司冯家娘子的相助,逃出皇宫,藏于深山,遁入空门。”
沈望之藏在人群中,他此刻才认出这个女人的身份,她不止是珍嬷嬷,更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浮屠师太……
他额间冒出涔涔冷汗,目光怨毒的看向殿内的沈阴阴,暗骂:祸害!只盼着这事儿不会被深究,免得又牵扯到自己……
“恶妇,满口谎言。当年太祖四子皆成年立府,珍贵妃就算再受宠,生下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小儿,能不能长大还未两说,如何会对他下手!”韦长明再一次站出来反驳。
浮屠师太看着他眼底的忠君的愚蠢,不由得笑出了声。
笑声凄厉萦绕在殿内,她猛地收了笑,双目圆睁,直勾勾的盯着韦长明:
“为了皇位,他连一母所生的亲兄弟都能杀,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韦长明跳脚:“胡言乱语……”
“她说的都是真的!”一道肃然的女声自殿外响起,凌厉的打断了韦长明的话。
众人随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只见太极门走来一人,身穿深色祎衣,步伐端庄。
她缓步而来,虽是孤身一人,却好似有千军万马。
“是……豫王府的容侧妃。”岁数颇大的已经把人认出来。
容侧妃一步步走近,面容肃穆,令人生畏。卢龙军,天德军,乃至于金吾卫都纷纷为其让出一条路来。
她迈进大殿,环顾群臣,单手指着上首的那把龙椅:
“他,杀了豫王。”
她的声音板正清朗,笃定无畏,只简单几个字,似重锤一般砸入在场所有人的心中。
“你…你…..”韦长明下意识的辩驳,可一对上那双宛若金刚威慑刚正的眼睛,心下生惧,却依旧咬着牙:
“豫王是因风寒暴毙而亡,当年太医院皆有记载,难道圣人还有通天手段,能掌控生老病死吗?更何况,豫王当年无心朝政,偏爱诗书画作,太祖也不曾属意于他为储君,若真害他,实在是多此一举。”
一直未曾出言的徐皇后也终于开口:
“我知你对豫王当年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不能放下。但圣人是当真爱护这个弟弟,不然也不会爱屋及乌,对姜凝曜如此宠爱。圣人,实在没有理由杀豫王。”
容侧妃冷笑:
“怎么没有?当年豫王查到了他当年残害成王,德王的证据!如何能不死?”
此话如同石破惊雷,殿内殿外的人神色各异,沈阴阴扫了一圈,见有朝臣听到此话诚惶诚恐,有人默不作声,最激愤的当属郑律已。
他比韦长明抢先一步开口:
“证据,容侧妃你可有证据?”
话音刚落,道童子便拍了拍巴掌,沈阴阴瞧见远远的一人提着灯笼,身后跟着一群人朝着紫宸殿而来。
她眯了眯眼,看清了为首的人是樱红。
卢龙军与天德军对这一伙人并没有所为,倒是金吾卫将人拦在殿外,蒋忠将刀尖指着樱红,目光警惕:
“你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紫宸殿是帝王居寝,哪里容的你们这些人随意进出。”
樱红看着鼻头的刀尖,避也未避,对着身后人一行人道:
“都听到了吗?这是圣人居寝,你们就在这儿把这些年的冤屈全都说出来吧。”
身后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打扮普通,身上衣物洗得发白,多有缝补,他们先是畏畏缩缩的抬头,而后真的看见头顶紫宸殿的匾额,才哭诉了起来。
“圣人,当年容州的事情,我们真的是冤枉的…….”
徐皇后怔怔盯着这些人:“他们….他们是谁…….”
德顺捋着胡须,笑道:
“他们都是当年因容州洪涝获罪,贬去岭南的官员及其后代。”
徐皇后脸色骤然苍白,跌坐在地。而从那些人的口中也得知了当年一事的真相……
容州洪涝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暴雨是天灾,洪涝为人祸。
成王,德王的死更是精心策划了三年的圈套。而豫王则是因公去往岭南,查出了些许蛛丝马迹,回酆都城后没多久,便染了风寒,在某一日忽然暴毙而亡。
容侧妃目光灼灼的盯着德顺:
“今日,我便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为何王爷的风寒会久治不愈?”
德顺缓缓闭上眼睛:
“当年秦王从我这里拿走一瓶秘药,无色无味,却能耗损身体元气,枯竭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