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得犹为撕心裂肺,以前她从来没有向泠羽说过类似的话,按照平常,玥兮面对他时的态度常为不冷不热,在他眼里,她的一点温柔缱绻都仿佛世间奢侈。
以至于现在,泠羽听到此番话时,清灰的眸底闪过一丝讶异,不由微怔。
可还没过须臾,他的目光又黯淡下去,似是千言万语的话涌到嘴边,只汇成低声一句:“……对不起。”
玥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还有好多话好多话还要和他讲,可是现在已经哭得岔气,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如、如果!你再敢,敢给我假死一次……我就,我就,我就,就,就,这、辈子,也不会,不会,不会——不会原谅你……!!”
他已经快死第三次了……她真的希望他不会死。
真的好希望。
先前主次仙界第一次鏖战,泠羽通过一场“假死”的计谋登临天帝,这个帝位没过半年便被群反逼下,现如今,他又自毁内丹换取仙界太平。
饶是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再让他起死回生。
身体忽然被一双手臂环住,泠羽那道温柔又低哑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传来:“不会,不会。”
不会什么?是不会死,还是不会再回来了?
玥兮正欲问他,可近在咫尺的的一幕,让她呼吸一滞。
泠羽胸前爬着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如流萤般飘散而去,慢慢消失空中。
她急忙慌乱地伸手按压,似乎想阻止这些形魄消散。可这些灵光,又从她手间的缝隙里逃出去了,无论她如何抓,都只徒劳地握住一场虚空。
等等,一定有办法的。
“你必须,必须给我撑住,不能死,我不准,不准你死……”
玥兮开始手忙脚乱地搜索自己的身体,半晌之后“咻”地挥出一物,当即掐动指尖,将此物注入泠羽那空洞的伤口中。
正是泠羽曾当做礼品送给她的那件红裳。
白驹对她说过,泠羽第一次惨死,是他幼时在凡间被一剑穿心。幸有红裳保住其神魄以不至于灰飞烟灭,让他附身在灼龙族首领之子身上才有了涅槃重生的转机。
如今她用相同的办法来救他,就为那一点回生的希冀。
玥兮浑身不住颤抖,手腕在这时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却见泠羽从袖口里取出一物,放在她手中,“这个药,可以治疗你阿婆的腿伤。你拿回去,外敷伤口,一日之内就……可以痊愈。”
玥兮低头,看向自己掌中的石块大小的水晶药盒,“什……”
寒风扑面,泠羽突然欺身过来,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而后他猛地一推,玥兮肩胛处突然袭来一阵钝痛,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已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倒。
坠落前,她惊愕望见泠羽四肢也开始慢慢溃散,从腕骨至指尖,寸寸化作光烟。
天旋地转间,她疾速下落,随着眼前布满昏沉的黑点,视线逐渐模糊。
她看不见泠羽了。
长久抑制在她喉咙的那声尖叫,终于在此刻疯狂地冲破胸腔。
此时的鹭云洲上空,天光已复明。
适才次仙界调阙间陆块崩毁的刹那,其冲击灵波将方圆千里的云层一扫而空,碧蓝如洗。
天罡锤也渐变缩小成一个普通的锤子,缥缈屿鹭云洲众弟子缓缓从空中下降至地面。
之前排山倒海的巨响,在此刻也尽数消弭。
接着一道响亮嗓音瞬间打破安静,原来是盈霜飞奔过来,直接扑到绛烟身上,哇哇大哭起来了。
绛烟哭笑不得地拍她的背:“都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盈霜此时哭得说不出话来,明明非常高兴,却活像肝肠寸断的样子。
鹭云洲其他弟子们也难掩激动,纷纷围上来师姐长师姐短的,叽叽喳喳的一大片,好不欢腾。
最让他们挂怀的是,所有人都以为鹭云洲大小姐在主次仙界第一次鏖战之时战死,整个鹭云洲昏沉了好一段时日,却不曾想现在拨云见日,绛烟竟回来了,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惊喜,有弟子不禁问道:“师姐,你到底怎么救回自己的?”
绛烟想了想,“鹭云洲大小姐这个身份,本就是我下界历劫所得。当初主次仙界大战,我本以为殒身后会以神女之身归来,却没想到神魄重回形体意外艰难,一筹莫展了很长时日。”
顿了顿,又展颜笑道:“不过幸好,最后成功了。我回来了。”
盈霜抬起泪眸:“所以说现在、现在你是天国神女?那、那你还能当我姐吗?”
绛烟道:“这是哪里话,身份这些都不重要,你一直是我妹妹。”
其他弟子笑道:“只要师姐还在就好。不过我们还听说,师姐和……先帝沧濯有一段纠葛?”
闻此言,绛烟眸光暗了暗,不过旋即恢复原样,轻松地道:“都过去啦。”
“阿烟。”身后传来鹭洲主的声音,绛烟回头,只见她父亲露出慈悦一笑:“回来就好。以前的事就不必再去想了,回来就好。”
绛烟抿嘴,轻轻点头,又听其中一个弟子突然“啊”了一声,“我们鹭云洲都变成废墟了……”
众人举目一望,果然,此景已经完全不像鹭云洲,方圆几里地都覆满大大小小的石块,不说满目疮痍,却比原先狼藉不少。鹭洲主开怀地哈哈笑道:“那又如何,只要人都在这里,鹭云洲恢复原状都是迟早的事。”
“有谁看到玥兮了吗?”
这时有一道声音响起,见是善从在向缥缈屿众弟子问起此话,盈霜立马走过去:“玥兮什么时候不见的?”
善从神色略带担心,“半刻钟之前。她与我说过的,现在还没回来。”
“师姐,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其中一缥缈屿弟子说道,“好端端一个次仙界调阙间,为何突然之间会崩毁?而且还是在玥兮走之后才发生。”
此话一出,善从沉吟片刻,突然面露惊惶:“你是说……?!”
盈霜忙抚了抚她肩膀,“玥兮她一定不会出事的,在没找到她之前,善屿主不必思虑过多。”
“……好。”善从低声应道。
这时又有鹭洲主和绛烟走过来,他们方才也听到这边的一点状况,绛烟道:“善屿主,玥兮离开之前可有和您说过什么话?”
善从道:“她……她只说过去去就回。”
绛烟道:“既然说过会回来,那她一定会回来,即便遇到危险,她也定然不会束手自毙。”
善从明白绛烟话里头的意思,次仙界覆灭,绝非是玥兮贸然赔上自己的性命换取主仙界太平。现下她虽生死未卜,但不必忧思过多,找人才是当务之急。
鹭洲主道:“玥兮既还没回来,那便每个人都分头去找。总能找到人的。”
善从颔首:“有劳鹭洲主,善从感激不尽。”
“屿主不必客气,缥缈屿鹭云洲共患难,早便不分彼此了。”
依照善从的记忆,玥兮离开时去的地方应是天国。但偌大天国又不知从何处寻起,两仙门众弟子便分头行动,可刚入天门就被惊到了。
天国也如同才发生过一场激战,天兵死尸遍地,空中尽处弥漫血腥之气。
不过并没任何动乱声响,仅有一派死气沉沉,仿佛在宣示兵变失败。
天国突然发生如此惊天巨变,还是和他们主次仙界第二次鏖战发生在同一时间。虽不知天国何故有战,但现下他们当务之急在于寻人,便不再胡思乱想。
三个钟头过去,仍然没见着一点玥兮的踪影。
“找到了吗?”
“什么破问题?要是找到了我早就带过来了。”
“说的也是。”
“玥兮以前住过的玉薰殿里也没人。”盈霜摸摸下巴,突然道,“天星台方向找过了没有?”
“找过了,没有。”
“难道她人不在天国……?”
“她会不会回鹭云洲找我们了?”
“方才有弟子送来传音符,没有人。”
善从略一思索,而后抬头道:“谁有追踪符?”
用追踪符试探灵息,根据符纸飘出的荧光的方向判断目标之人所在。
绛烟立马掏出一张递与她:“这里有。”
“多谢鹭小姐。”
善从掐指一挥,符纸升于半空,符中黑色笔画逐渐透出红色光点。可不到片刻,这些微弱的红光便隐了下去,符纸登时像蔫了般飘飘落地。
没有察探到她的灵息。
善从突然站不稳,在侧绛烟忙扶住她:“善屿主莫慌,可能是玥兮离这里太远了,气息薄弱而已。我们再去其他地方试试,一定能找到人的。”
几群人继而先后去了鹭云洲,缥缈屿,都无一迹象。
每在不同地方看到符纸屡试不灵,善从的脸色便更加苍白一分。
最后就在众人全部陷入萎靡不振时,盈霜突然大叫:“是不是还忘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啊?”
“檀仙寨啊!”
“檀仙寨?”其中一个缥缈屿弟子喃喃质疑,“那寨子里的弟子曾对玥兮干出这么狠绝的事,玥兮还会愿意回去?”
盈霜摇头,“至少那里还有她的阿婆。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说,说不定玥兮就在檀仙寨里。”
他们随她的话去了。
赶到檀仙寨时,已经几近黄昏。
来到寨门前,就有一老者拄着拐杖匆匆赶来。
善从上前行礼,恭敬唤了声“老夫人”,阿婆见是熟悉人,立马慈蔼笑容相迎,又朝他们人中望了望,“小囡没和你们一起?”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阿婆看他们的反应,心里也能猜出个七八,神色黯然下来。善从忙宽慰道:“玥兮没事,只是目前不知人在何处,老夫人不必忧虑。”
绛烟挥出一张符纸,口中念咒,符上红光时隐时现,虽仍微弱,却比之前几次活跃得多。
就在这时,纸中猛然升起一缕微光,直朝后方窜去。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
细小却有力的马蹄声自远处渐行渐近。
只见夕阳西下,一匹小马踏着残阳的余光,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朝这边小步奔来。
夕阳笼罩在它周身,将它鬃毛漾出一层炽红的色泽。看得出来,这是一匹小红马。
而马背上,还趴着一个人影。
此人已经昏死过去,无意识也无力气地瘫在马身上,小红马为不让她掉下去,只得跑得慢一点,走走停停,时刻保持身上人的平衡。
没等小红马走到他们面前,就有一大群人赶忙冲了过去,将她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随后火急火燎地抱着她跑进寨子内,带进最近的一间空房中。
玥兮身上并没有重伤,只是昏迷,见并无大碍,大家都长松一口气,有缥缈屿弟子道:“还好还好,人没事。老夫人,要不将玥兮带到缥缈屿疗伤?这里恐怕会人手不够。”
善从也道:“老夫人也好久没回缥缈屿看看了,不如跟我们一同回去吧。”
阿婆笑着推辞:“我这一把老骨头赶不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再说,檀仙寨我都待习惯了,现在哪也不想去,只想留下来陪小囡。小囡就让我来照料好了,你们也辛苦,天色晚了,你们都先留下来休息吧。”
缥缈屿的几个弟子说:“老夫人,我们留下来帮您一起照顾师妹。鹭洲主,今日多谢您相助。”
鹭洲主道:“早便说不用客气,你们还是那么见外。我们就不多留了,倘若玥兮醒来,及时传音讯符过来。”
相互道别几句后,鹭云洲众人离开,善从又有事务需处理,便先行回缥缈屿,留下十余人待在檀仙寨。
玥兮一连昏睡了半个月。
他们本以为她会有醒来的迹象,却没想到是梦魇。
有时候,她还在静静地睡着,突然之间号啕大哭,涕泪一把一把地流,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不清不楚的话。
有时候在半夜梦游,她慢悠悠地在屋内走着,突然死死抱住一根柱子,怎么也不松手,而后靠在柱子前,兀自闷闷地流泪。
有时候睡着睡着,突然坐起身,手臂向前伸直,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怎么也抓不到,又像个孩子一样哭出来。
一直做出各种动静,却一直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