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朔峰主还是那副病肿的样子,一举一动之间极为沉重,像是拖着锁链在行走。
他看到平日嚣张跋扈的二弟子,如今躺在药桶里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久久地看着。
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最初收田角这个弟子,他还是一副浓眉大眼的模样,性格极为单纯,不知何时,竟然开始嫉世愤俗,走到要和人拼命的程度。
便归于一声叹息。
“把他扶到床上,让我为他疗伤吧。”
他金口一出,其他弟子只能照做。
只有曲蝉衣不愿他过度运功,“师傅你身体不好,让我来吧。”
洪朔峰主却摆摆手。
于床上坐下,一只金手伸出,带着太阳般的温暖祥和,源源不断的灵力就这么灌入田角的身体中。
只是,洪朔峰主脸上的红肿几乎变为黑肿,愈发胀得厉害。
约莫一炷香过后,田角清醒过来。
并不知道师傅运功为他疗伤的事情,只是觉得身体虚弱,胸口闷得厉害。一见到师傅关切的眼神,便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他和何海道出生于女子为尊的虞国,想有个前程有个奔头,所以才想拜师太华剑派,那么多弟子,师傅偏偏选中了他们,对他们勤加教导,不仅是炼丹修行的方面,还有如何做人做事。
他却无所长,无所尽,遭致这样的屈辱,悲愤交加之下,一口鲜血忍不住吐了出来,流到衣襟上。
“对不起师傅,我我给你丢脸了……”
洪朔也没有问更多事情的真相,只是轻扶着他的肩膀,“说这些做什么,先把身体休养好。”
又施加了一个昏睡咒,眼看二弟子沉沉睡去,这才飘然离去。
他并不是不在意这件事,也不是不在意田角。相反,他极在意这件事情,极在意自己所有的弟子。
所以他必须连夜飞上太华主峰,要求一个公道。
早年间他曾经突破筑基,只是因为在结丹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心神受到重创,才跌回筑基巅峰。
这些年纵使想要再爬升上金丹,奈何自己残破的身体早已不允许。
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金丹的实力。
无需“鹊桥仙”的帮助,凭虚御风,脚踏青云,便可直接飞上太华。
守门的弟子没怎么见过他,想要阻拦,却被他一个拂袖推倒在地。
洪朔也不跟他们废话,便一路过关斩将,来到了长老殿。
内门五大长老之首的鸿烈长老,早就得到了消息,边看书边等着他。
等洪朔破了门而而入,鸿烈长老再抬起头来,并且直呼他的名讳,“洪朔,许久不上来,一来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是要颠覆门派不成?”
他们同在艮山上人手下学剑,当过一段时间的同门师兄弟,真谈起当年的造化,鸿烈长老还比不上洪朔峰主呢。
只可惜,斗转星移,时势异也。
洪朔峰主少时天赋卓绝,名声在外,后面却一路坎坷。鸿烈长老少时毫不起眼,后面却笨鸟先飞,老来大成,一举成名为内门五大长老之首。
现在却不是谈论旧情的时候。
洪朔峰主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颠倒门派我不敢当,只想为自己的弟子讨一个公平。”
“哦?公平?这又该如何谈起呢?”鸿烈长老却以一招以柔克刚,奉还了所有的强力。
洪朔看他一副轻飘飘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病痛缠身,过往酸楚,一同涌入心中。“当年是你们求着我执掌小虚峰,培养新弟子,现在又如何呢,连个公平也求不起了吗?”
“我并未这样说,只是不知道你要求的公平是什么。”
惺惺作态!“我弟子现在还身负重伤,卧床不起。我要你交出打伤他的内门弟子,并将他们严惩!”
“这是你弟子对你亲口所说?”鸿烈却反问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实就摆在面前?是你内门弟子无故伤人!”
鸿烈长老索性站起来和他说话,从容道:“怕也不是无故吧?”
今天下午事发之后,他即刻将犯事的内门弟子宣入长老殿,询问事发经过,便得出以下信息。
“第一,是你峰弟子出言不逊在先,轻视我内门弟子。第二,同样是你峰弟子出手在先,企图攻击,只不过因为实力不济,落于下风。”说到后面几句话,鸿烈长老轻嘲起来。
田角身为自己的徒弟,洪朔峰主自然知道,他口头不训,并非不可能之事。大概率是真的被人抓住了把柄。只是:
“口头争执,或有其事。只是如何演变为打架斗殴,内门弟子下手毫无轻重,你们也不管吗?”
鸿烈却道:“若是他们下手真没轻没重,我怕你那弟子早就小命不保了。”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留我徒弟一命?”洪朔峰主惨淡一笑。
“我还是那句话,不必着急,情绪上头,去问问你弟子,这件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再来同我讲理也不迟?”
“讲理,太华内门难道还是讲理的地方不成,你们避重就轻的功夫,我倒是见识到了。我峰弟子轻视内门弟子,难道你们内门弟子就能平等对待外门弟子?是,我们功法的造诣不如你们,但这就是你们以强恃弱的理由吗?瞧瞧你们教出了什么样的弟子,到了这个时候,你都还要维护他们!”
鸿烈长老直到他情绪激动,便转而道:“我知道你一直待在离魂洞中苦修炼丹,但对你们小虚峰的弟子缺乏管教,却也是事实。”
话说的是句句在理,谆谆劝导,实际这种看似客观的指责,只会让洪朔峰主更加难受。
“所以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小虚峰弟子的错,你内门门弟子一点责任都没有是吧?”
鸿烈长老直视着他,并不说话。
洪朔峰主对于门派的忠诚和眷恋之心,此时便完全死了。“我想我们也是错了,错就错在我一个废人留在了太华剑派,废人养出了一群徒弟竟然还给你们勤勤恳恳地练药!想是太华剑派不需要小虚峰,或者是小虚峰不需要洪朔。”
他已经起了割袍断义的决心,也不愿再争辩什么。
鸿烈长老却于此时,淡然开口:
“你每句话都在诉说自己的不甘和可怜,小虚峰弟子的无辜和窘迫。但事实真相真的是这样吗?
你知道我今天把那个内务弟子叫过来,他怎么跟我说吗?他交给了我一个账本,上面全都是你们小虚峰,交药时数目不对,质量有差的记录。”
“洪朔,我再问你一遍?作为峰主,你真的有管理好小虚峰弟子吗?你真的敢相信从你弟子口中说出来的话吗?”
洪朔峰主看他目光凛凛,不似说谎。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洪朔忽然站不住,眼光也有些飘忽。
现在也顾不上为二弟子田角争取公平的事了,如果是自己真的疏忽管理,洪朔捏住自己的手,强行保持镇定:“我会回小虚峰调查清楚,给你们一个答案,如果真的是我们不对在先这件事,我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转身往回走,踉跄之间差点摔了一跤,但还是挺住了身体,离开了长老殿。
一回到小虚峰,便是大规模的搜查和盘问,上到弟子,下到杂役,看是否有私藏药品的行径。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小虚峰除了三徒弟何海道管辖的药田及药园账目尚且清晰明了,二徒弟田角管理的丹房,六徒弟桑宝宝管理的药库,全是一片黑。
田角昏迷不醒,暂且不说。能问的只有一个桑宝宝。
曲蝉衣便替师傅审问她,“师妹,你老实说,你有没有私自挪用药材?”
全门派里,桑宝宝最怕的就是这个大师姐了,要是师傅来,她尚且能够狡辩片刻,可是面对严苛冷面的大师姐,她的眼泪也只敢花花地流,“师姐,我哪有那个胆啊?”
“我只问你,有还是没有?”
桑宝宝便跪下来,诚恳认错:“……有拿过一些制作驻颜丹的药材来玩……”
“还有吗?”
“没有了。”
曲蝉衣却知道,药库的空洞远不止几种驻颜丹的药材可以填补,“那你是否有偷拿药材给其他人?”
桑宝宝连忙摆手,说没有。
“那、那些缺失的药材,去哪了呢?”
“我也不知道啊……兴许被哪个下人偷了吧。”桑宝宝还以为自己找出这个答案,很高明。
曲蝉衣却捏了捏眉间,“所以你是承认你监管不善?”
喜爱偷懒的桑宝宝,这才反应过来,哭得更厉害,“师姐,我不是有意的。”
洪朔峰主此时心里一片黯然,仍是不忍心听自己六徒弟哭,便挥挥手,“蝉衣,问清楚便让你师妹下去吧。”
曲蝉衣本还想说更换药库的管理人,见师傅一脸疲态,并没有说更多的话,让桑宝宝,退下了。
下一个接受审问的便是五师妹时青颖,她也自知嫌疑重大,抱手便道:
“师傅,师姐,我没有私自拿过药库的药材,但的确有上山采过一些药,全是为了医治我族族人的药。”
她来自鬼国,不知因何原因,家族中人皆早衰易老,她少年时便离开家,研习医术,修炼丹法,所想做成的便也只有这么一回事。
说话时,也并不遮掩,而是坦荡告之。
洪朔峰主本来就没有怀疑她的意思,只是经此一事,对原本判定的事情又有了新的怀疑。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知恩的时青颖,便再拜再谢。
洪朔峰主却累了,审不动了,天也要明了,他的心却暗了。或许他任人唯亲的管理方式,根本就无法治理好小虚峰。
鸿烈真人和内门弟子,对他的指责,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都由二弟子田角,冤枉地承受了这一切。
事情之外的展兰茹,最怀疑的却是李良玉,这个比她小几岁的孩子,最初进入小虚峰的动力就不纯,再加上性格阴沉,更是不讨她的喜欢。
一心想着立功,给师门抓住内鬼。便一连从早到晚,对她多有注意防备。
没想到这一日早上,竟然看到厨娘奉大娘偷偷抱出一个盒子出来,然后把盒子全部倒入灶火中。
觉得有些奇怪的展兰茹,嗅到了火中的药香,立马站出来指证,当场人赃并获。
“说,你一个厨娘,怎么会有怎么多灵药在手中的,到底是如何行窃,一一招来。”
奉大娘百口莫辩,她的相好昌叔便出来承担罪责。
洪朔峰主便有些心灰意冷,“所有人都知道太华剑派里,小虚峰所收的杂役是最多的,态度也是最友善的,我自认对你们也不差,为什么你们要做出这种事?”
向来被认为忠厚老实的昌叔,为难地低下头。
围观的弟子,杂役也不明情况,议论纷纷。李良玉也站在其中。
直至,眼看着郝来富站出来,掀开长袍,跪了下来。
“师傅,你别问他们了,那东西是我的。他们也不过是在替我办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