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大作。
红梅迎雪怒放,隐约可闻折竹声,风雪很快将那少年也吹成了个雪人。
一个吃梅花的古怪雪人。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先吱声。
邱晚是不死人不怕冷,难道那个少年也不冷吗?
夜色很浓,少年隐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他身形清瘦,一身墨云浮光锦,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如此寒冬腊月,却未穿御寒的皮毛大氅,想来并未被照顾得很好。
他的肩很宽,肩头落着雪,薄得可以看清肩骨的轮廓,一双腿又瘦又长,弯曲于轮椅里,像折断的竹,华贵的浮光锦就沿着那折断处如夜色流淌下来。
脆弱,易折,一身郁郁之态,墨衣薄衫下却暗香袭人,别有一身风骨。
邱晚自幼跟随师父走遍名山大川,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仍惊诧于这世上竟然有这样阴郁、残缺却又如此矜贵之人。
一身矜贵却又不良于行,在这凉王府没有第二个人了。
邱晚猜出了他是谁,只是没料到凉王府小世子萧寂会是这样一位古怪少年。
“你抓我作甚?”邱晚问他。
少年吃花的动作一顿,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没有说话,而是仰起头,看向飘雪的夜空。
邱晚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雪花,什么也没有。
忽而,一把半人高的长刀从天而降,“铛”的一声,扎入雪地!
刀身嗡嗡直晃,刀刃还带着热气腾腾的血。
邱晚瞳孔骤缩。
猎食的本能骤然被激起,邱晚全身汗毛立起,此刻的他刚被顾千尘吸了个半空,正处于极度虚弱、极度饥渴、随时会失控的危险时刻。
紧接着,一截断臂从天而降,继而又是几条残手残脚,几滴血还溅到了邱晚脸上,最后,几团鲜血淋淋的人像被扔垃圾一样从夜空里扔了出来!
同时落地的,还有一个身着玄衣劲装的冷峻青年,那青年稳稳落在萧寂身侧,脚下无声,手上还拎着一盏与他形象完全不符的梅枝雪兔灯笼。
他朝萧寂躬身道:“主子,跑了一个。”
“跑了?”萧寂似有失望。
“跑掉的那个与这些刺客不是一个路数,那人身手奇诡,高深莫测,绝非常人,一刀不是他对手。”青年补充道。
“北雍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高手,”萧寂咕哝道,“真是有意思。”
那位名唤“一刀”的护卫挠了挠头,又看向邱晚:“主子,那这一位?”
萧寂摆摆手叫他滚,一刀一个激灵,忙跳起来:“我这就去将这些刺客处理掉。”
他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毕恭毕敬将灯递给萧寂:“主子,你的灯。”
萧寂接了,他拨弄着灯笼,雪兔灯笼嗞溜溜的转,萧寂的脸就那样从朦胧的夜色中剥离了出来。
邱晚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位美少年,青涩,忧郁,墨色之下通身冷白,像个关在密室里从未见过天光的瓷娃娃。
他垂着眸,长睫压眼,侧脸轮廓同他的身形一样,纤薄又立体,唇紧抿着,天生含着几分倔强,眼睛尤其漂亮,锋利、狭长而尖,像一把凌厉的刀,鬓边随意垂落着几缕发,沾了雪花,肆意飘扬着。
他转眸看向邱晚,那目光穿林打叶。
风动竹摇,红梅簌簌而落,不知为何,邱晚有一种疑似故人来的错觉。
邱晚张了张嘴:“你、你要如何?”
轮椅吱呀碾过雪地,红梅零落成泥,萧寂停在邱晚身边,他将灯笼放在邱晚身侧,暖黄的灯将两人之间的这片雪夜照得温暖了许多。
他在灯光下细细看着邱晚:“你不是刺客。”
“你又怎知我不是?”邱晚屏息道。
萧寂不急不忙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我就是知道。”
他俯下身,要用帕子擦邱晚的脸。
邱晚下意识别开脸。
“脏了。”他说。漆黑的眸子凝着邱晚,随即自顾自的用帕子拭去邱晚脸上的血迹。
突然的靠近,少年身上鲜美的血气瞬时如浓云笼罩下来,猎食的本能再次被挑衅,若不是邱晚的手脚都被束缚住了,他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直接扑上去饱餐一顿。
萧寂似对此全然不知,而是不轻不淡问道:“方才同你一起的那名男子是谁?”
“谁?”
“就是方才抱了你许久的那位。”他眼尾锋利而上扬,带着点灵动的邪性。
邱晚心下一惊,竟然被他看到了吗?所以刚才说的那一位跑掉的指的是顾千尘?
不可能,顾千尘来无影去无踪,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他。
邱晚暗笑自己竟然被一个少年几句话弄得七上八下,他五指嵌入雪中,悄悄抓了一把雪,可他根本感觉不到冷,心中嗜血的渴望却一阵一阵的涌。
“你靠近点,我就告诉你。”邱晚说道。
萧寂当真俯身侧耳靠过来,全然没有防备的模样。
邱晚盯着那脆弱的青色动脉,内心天人交战,轻轻一口,便能咬晕他,离开这里,可萧寂身上的血香……过于好闻了。
邱晚喉结一滚,有些甘美如鸠惧沉溺的危机感,不敢轻易尝试。
况且此人身份特殊,对于凉王府、甚至对于整个北雍都是一个极敏感的人物,而且他看起来……
邱晚的直觉一向很准,此人危险,绝对不能随意招惹。
邱晚闭了闭眼,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
“那些人……”萧寂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瞬,“他们只是不希望我活着。”
“今儿腊月二八,是我娘亲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他们总是要来杀一杀我。”
这倒是挺意外,邱晚又问:“凉王府的人不管吗?”
“凉王府?”萧寂抿唇一笑,似乎说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他话题一转,“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邱晚挣动了一下被锁链束缚的手脚:“你先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不放。”萧寂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我不是刺客。”
“我正在祭奠我娘亲,是你突然闯进来的。”萧寂往邱晚躺的地方指了指,委屈道,“还压坏了我的梅花冢。”
什么梅花冢?
邱晚怀疑他在胡说八道。
萧寂靠近,神秘兮兮道:“你听说过梅花祭吗?”
“传闻在腊月二八这一天,用血契和梅花祭奠亡灵,就可以召唤亡灵,复活死去的人,生死逆转,一阳来复……”
萧寂拉起衣袖,给他看自己掌心的伤口,血还未凝固,难怪他身上总是弥散着一种浓郁的血气,原来他在用自己的血祭奠母亲。
邱晚看到了他眼中闪烁的光,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我在召唤……”萧寂朝邱晚恶作剧般灿烂一笑,“我娘亲。”
雪白的热气裹着少年的血气立马涌入邱晚鼻腔,邱晚瞬时变了脸,眼底红光乍起。
那少年却又笑了,不知死活道:“你这样躺在雪地里的样子,很有趣。”
邱晚起了无名怒火,竖子可恶,抬脚便要踹断这可笑的锁链。
“你别乱动……”话音未落,三枚飞刀已从机关中飞出,如寒光流星,直朝邱晚的喉颈飞将过去。
邱晚额角青筋一跳,飞脚去挡,他速度极快,脚上锁链被甩出一条弧线,擦着刀片,呲啦啦火星乱蹦,刀片齐唰唰弹射到了一株梅树上,而邱晚脚上的锁链也“嘣”的一声,断裂了。
可邱晚还未来得及高兴,失去脚链捆束的身体,霎时被捆着双手的锁链往上一拉,直接将他整个人吊了起来。
竟然还有机关,妈的。
“说了叫你别乱动。”少年仰头看着被吊起来的人,摆出遗憾的神情。
“放我下来!”邱晚踢着双腿,怒火中烧。
萧寂却一脸怡然自得,笑得人畜无害:“你这个模样更有趣了。”
邱晚快气晕了。
此时在邱晚眼里,哪里还有什么阴郁美少年,此人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小疯子。
若不是顾千尘害得他虚弱不堪,邱晚何至于奈何不了他。
“堂堂凉王府世子竟然用这种阴招!”邱晚斥道。
而那小疯子笑得花枝乱颤:“堂堂邱朝太子却要做我父妃。”
“你早知道我是……”邱晚咽下后面那句话,怒道,“谁要做你父妃!放我下来!”双手被捆束着这样吊着,让邱晚有一种难言的羞耻感,他愤怒至极。
“你不想做我父妃,那就是凉王逼你的?”萧寂脸上透出少年般的不解与迷茫,“方才同你在一起的那人是你的旧情人,要带你走?”
“你休得胡说!”邱晚怒道。
“主子!”一刀去而复返,瞅见被吊着的邱晚,“啊呀”大叫一声,立马背过身去,“主子,你这又是做什么呀!”
萧寂却道:“谁叫你回来的?”
“我来知会主子,凉王来了。”
说话间,园门处已传来动静。
萧寂眸光一暗,脸上兴味瞬时褪去。
他仰头看向邱晚:“现在,我们之间可是有秘密的了。”他按下轮椅扶手上的一个机关,吊着邱晚的锁链立马哗啦啦松掉。
率先冲过来的是崔自青,他几乎是拖着影子飞奔过来,在邱晚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邱晚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崔自青拢住他的时候,似乎极低地唤了一声“小晚”。
崔自青的手在抖,心口也在抖,靠近邱晚让他血脉偾张,他大声斥责道:“萧寂,你别太过分了!此人的性命关乎两国的命运,岂容你这样胡闹!”
萧寂瞅着崔自青那紧张的模样,眯起了眼:“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那轮不轮得到本王教训你!”凉王怒气冲冲走进来,崔自青立即松开了邱晚,退到了一侧。
凉王扫了一眼萧寂,又看向雪地里的血迹,以及虚弱不堪的邱晚,再联想到萧寂过去那些疯狂的行径,他已是勃然大怒。
“你是要将本王看上的人都杀光吗?逆子!”凉王一把拔出崔自青腰间的刀,架到萧寂脖子上。
萧寂扬起下巴直面凉王。
与魁梧挺拔的凉王相比,轮椅中的少年身形格外单薄,他面色苍白,眼中却全是不羁:“今儿是我娘的忌日,我的生辰,你却拿刀指着我。”
他用手中红梅枝抵开那把冰冷的刀,眼里没有丝毫对父权的畏惧:“你不配做我父亲。”
凉王气得握刀的手直颤,却没有真的对萧寂怎样,他长臂一振,那刀便断成两截掷在了雪地里,他转身抱住邱晚,眼里甚至有了些温柔:“你没受伤吧?”
邱晚置身于此情此境,本该庆幸这对父子关系如此恶劣,可看到萧寂那孤零零的模样,却没生出多少喜意来。他说了一句:“世子并未伤我。”
“此子是个疯子,你莫理他。”凉王拉开邱晚的衣袖,查看他发红的手腕,“本王传大夫给你看看。”
“不必了。”邱晚要收回手,凉王却将他抓得紧紧的,低声道,“本王是真心想待你好。”
他脱下披风将邱晚包裹住,朝着这大大小小凉王府的人说道:“都听好了,不论这次北雍与南邱谈判结果如何,邱公子都是本王的人,谁敢在背后对他玩阴招,本王定不轻饶!”
不远处垂手而立的红衣青年,凉王府的内官兼大管家燕绥,听闻抬起了头。
崔自青则别开脸,握着拳,不知在想什么。
“我抱你回房。”凉王不由分说将邱晚一把横抱起,他高大魁梧,抱着邱晚不费吹灰之力,他又扫了萧寂一眼,没再多言,大步出了园。
雪还在下,邱晚往身后看去,人流如潮水般退去,萧寂一个人仍停留在原地,他坐在轮椅里,弯下腰,将怀中那一大束红梅枝,放在了邱晚躺过的雪地里。
夜深知雪重,园子深处,传来细细碎碎竹子折断的声响。